华表之木老银杏(中)
————中华人文古树系列之十八
(上接第7期)
一天,桓公与鲍叔牙、管仲几位亲近的老臣在一起饮酒。桓公已微醺,便说,我们这么干喝酒,难道你们就不想对寡人祝贺点什么?这时鲍叔牙忙起身再拜:“愿我王毋忘在莒。”这一句话,让桓公的酒醒了一半。他在莒国流浪几年,国内政局不稳,无日不担惊受怕。作为王储的命运,向来是生死不定。他的哥哥不是已经死于他手了吗?至于生活温饱不济,饿时马料也是吃过的。听到这里,桓公起身正色道,齐国能有今天,全赖两位师傅辅佐之功,在莒的日子当永志不忘,寡人将如履薄冰,不忘旧苦,再励图强。又过了些日子,王见管仲年高体衰,便招问:“相父之后谁可助我相国?”管仲知他心有所属,便低头不语。王说:“当下,我身边有四人最忠。当年逃难的时候,我无意中只说了一句想喝口肉汤,易牙就把自己的孩子烹煮了给我做汤;竖刁为了表示忠心侍奉我,就自阉而当太监;而那个常之巫会测生死祸福,常为我预言未来;还有一个公子开方,虽是魏国的公子却常年追随我。连父亲病故,都没有回去奔丧。这四个人对我可谓忠心耿耿了。”管仲叹了一口气,解释说:“大王可以仔细想想: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可以杀害的话,那么他还害怕杀别人吗?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自残害的话,他难道就不敢去残害大王您吗?人自有吉凶祸福,只要好好修炼自己,自然会善始善终,还用得着别人来测算吗?至于公子开方,父亲死了,都不回去奔丧,这样不孝的人能为国家效忠吗?为齐国计,我请求大王速将这四个人驱逐出去,永不再用。”
齐桓公闻言,果然将易牙、竖刁、常之巫、公子开方打发出宫。但这四个人最会拍马屁、抬轿子,平常总是把桓公伺候得舒舒服服。桓公一天吃不到他们送的美味,看不到他们送来的美女,特别是听不到他们的颂言,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这样苦熬了三年。等到管仲死后,他将这四人又召了回来,相伴左右。也是时来运倒,四个人回来的第二年,桓公就卧病在床。易牙、竖刁等见他大势已去,便凶相毕露,堵塞宫门,传令不许任何人进宫,要将他饿死。桓公有气无力,求宫女打开一扇窗户,仰望浮来山方向。他说:“当年我逃亡莒国,颠沛流离之苦能忍;管仲在银杏树下射我一箭,我仍拜他为相,为大业,忘私仇,能忍;在位42年,南北征战,伤痛累累,能忍。想不到今天四个小人设下的陷阱,教我忍无可忍,但又只好咽下这个苦果。枉我英雄一世,阅人无数,现在才明白,能当面说得出最肉麻话的人,必有最奸诈之心,会最伪善之术,是在为自己谋最大之私利。我还有什么面目见管仲于九泉呢?”他就这样遥望着那棵已果实累累的老银杏,在自责自悔中,被活活饿死了。他死后几个儿子忙着争王位,互相残杀。桓公的尸体在床上停放了六七十天,也没有人收殓,生的蛆都爬出了宫门。
三
我听老银杏讲的第二个故事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其实,只要树老就有故事。但难得的是,一棵树能原地不动地守着一个故事,一等两千年,等来一个伟人旧典新用,又恰合其意。很多人知道,这句话是从毛泽东1949年元旦前夕为新华社写的时评《南京政府向何处去?》里读到的。当时古老而又苦难的中国大地已经被战争揉搓得破烂不堪,亟待和平。但蒋介石就是不肯罢手,还要打下去。毛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战犯不除,国无宁日。”蒋政府必须倒台。但谁亲眼见过那个该死的庆父?现在还在世的人当然不可能了,就是在世的树也只有浮来山的这棵老银杏是唯一证人了。这条古老的格言被它收入年轮、挂在了树梢上已两千多年,正好让毛泽东用来解释时局,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故事的原本是这样的。到春秋后期,礼乐崩坏,无论各诸侯国之间还是王室内部,你争我夺,已经没有什么规矩,寡廉鲜耻,什么丑事、坏事都能干得出来了。尤其是齐、鲁两国,折腾得最凶,而莒国夹在其中。老银杏站在浮来山上,看着这些人间罪恶,有时不免一阵恶心。
先说这个鲁国,国姓姬,与天子同姓,周公后代。因为是与齐国同日封的大国,两国渊源很深,而齐又多美女,所以鲁国国君多娶齐国公主为妇。而齐国,姜子牙后代,国姓姜,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美女姜”的“姜”。不想这些“美女姜”色重德轻,多不守“妇道”,嫁到鲁国后常弄出点风流事来。作为王室,家事即国事,风流事常常演化为政治事件甚至国家灾难。齐僖公有个女儿名文姜,出嫁之前即长期与自己的异母兄(后为齐襄公)私通,国人皆知。后来嫁给鲁桓公,还是藕断丝连,舍不得这个情哥哥。齐襄公登位后借邀请鲁桓公与文姜来齐访问,居然在宴席上灌醉鲁桓公,派人杀了这个妹夫。对外说是饮酒过量身亡。你看这成什么体统。
鲁桓公的继位者是鲁庄公,即桓公与文姜亲生的儿子,他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老妈和舅舅联合谋杀的,但忌惮齐国的国力,也无可奈何。奇怪的是鲁国王室就是走不出娶齐国美女的魔咒,在他即位24年之后,又娶了一个“美女姜”。这女子名“哀姜”,比她的婆婆“文姜”更加不安分。来鲁不久,就看上了一个风流公子哥,正是鲁庄公的弟弟庆父。庆父在鲁国也是出了名的坏人。政治上勾结各种势力积攒夺权资本,暗中收买武士为他效命,生活上则声色犬马,腐败之极。哀姜爱其风流,喜其权势,两人打得火热。但凡高层政治的男女之情都是政治交易,浪漫的桃色事件,最终都将会演化成残酷的血色黄昏。鲁国的大灾就要临头了。
转眼到了公元前622年,鲁庄公病重,开始讨论继承人的问题。鲁庄公和哀姜之间没有生子,无嫡长子可选。这倒给庆父与哀姜夺权留下了极大的活动空间。哀姜提出一个方案,她虽不生育,但同她陪嫁过来的妹妹为庄公生有一子名启方,可扶之为君。庆父支持。可是,鲁庄公不同意。他想立另一个名姬般的公子接班。这里面就又藏着一段故事。
在未娶哀姜之前,鲁庄公看上了他的邻居党氏的女儿孟任,便去勾引人家。孟任是大家闺秀,讲究礼仪,要求鲁庄公许诺娶他为正夫人。她又怕鲁庄公说话不算数,还特地互相割臂刺血,歃血为盟。孟任嫁给鲁庄公之后,生了一子名姬般。应该说姬般是正版公子。鲁庄公对孟任始终怀有愧心,又不放心哀姜与庆父的勾结,遂想立姬般为继承人。这既是夫妻感情上的平衡也是政治上的平衡。他知庆父不可靠,于是就立储大事去征求其他两个弟弟的意见。不想三弟叔牙已经受贿,便力挺庆父接位。四弟季友正直,说:“父传子位,历来如此,有子在何能传弟?”坚决拥护姬般接位。庄公说眼下叔牙、庆父已联为一体,可奈何?季友很坚决,说:“我会以死力挺姬般继位。”遂派人用药酒毒死了三哥叔牙,卸其联盟。
果然,鲁庄公去世之后,季友假托国君之命,奉姬般为君,保新君暂住在娘家党氏家中。庆父哪能罢休,就派人刺杀了姬般,发动政变,扶启方为君,是为鲁闵公,做他的傀儡。季友就领着鲁庄公的另一个儿子姬申出逃,在国外建立流亡政府。身为邻国,齐很关心鲁的局势走向。齐桓公就派大夫仲孙湫借出使之名到鲁国去了解情况。仲孙湫回国后向齐桓公报告:“齐国的问题全在庆父一人,如果不除去庆父,鲁国的灾难是永不会终止的!”这就是那句传于后世的名言“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果然,一年后得寸进尺,庆父又杀死了鲁闵公,自立为君,与哀姜完全把持了国政。两年之内,鲁国的两个国君连续死于庆父之手,国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百姓人人恨不能食庆父之肉以解其恨。
庆父渐渐不能控制政局,就在一个早晨带着哀姜溜出国门,悄悄地向莒国逃去。正是秋季,寒风乍起,只见远处一团黄叶压山,半山之上正是那棵老银杏孤守路旁。他们一同爬上山来,累得气喘吁吁,靠在树下商议。庆父说:“我自知仇人太多,不管跑多远也会被人追杀。你跟我反受其害,还是另觅一小国隐姓埋名去吧。我就在这棵老银杏树下做一个扫院看庙人。”说罢,两人抱头痛哭,洒泪而别。哀姜带着数人投奔邾国而去。
这时季友已返回鲁国,奉鲁庄公之子姬申即位,是为鲁僖公。政局才算稍稍安定下来。这鲁国本是周天子最早封的姬姓大国,礼仪之邦,这几年让庆父连弑两君,折腾得国无纲纪,道德崩坏,一片败亡气象。新君上台后哪能咽下这口恶气。便派使臣上浮来山与莒国交涉,愿出重金将庆父引渡回国。这莒国本不想得罪齐、鲁,今又能收一批重金,便痛快答应下来。谁知,这事走漏了风声。那天晚上月白风清,庆父一人扫罢院子,便搬了一块石头,坐在银杏树下,自斟一壶浊酒,对树兴叹。想我庆父,王室贵胄,曾呼风唤雨,弑君杀臣如同换马,不想今天到了这步田地。真要回到鲁国,怕连个全尸都不保了。于是起身先向老银杏敬酒一杯,反泼于地,口中念念有词:“老银杏呀,看在这一两个月灌水扫叶的分上,就求你收我归去吧。”说罢怀中抽出一条三尺白绫,甩向高枝之上。老银杏将银绫一收,庆父悬在半空。凄冷的月光筛过纵横的枝叶,隐隐约约在白绫上现出一行字:庆父不除,鲁难未已,恶有恶报,终死今日。
庆父虽死,鲁国上下还是民心难平,要清算哀姜的旧账。她与庆父私通,玩弄权谋,是连弑两君的从犯,有人命在身。此时,齐国正是齐桓公主政,他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要延续周礼,主持各诸侯国之间的正义。哀姜是齐国王室女子,出国去联姻是政治任务,本该如昭君出塞,文成进藏,搞好两国关系,留下一段外交佳话。不想她在鲁国做出这种坏事,让齐国感觉很没面子。为了表示他的大义灭亲和重振周礼的决心,也为了修复与鲁国的关系,桓公责令邾国将哀姜引渡回齐国,然后处死,“以尸归鲁”。这段政治丑闻总算翻了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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