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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家】 漫议“随、陆无武,绛、灌无文”
——----从毛泽东让许世友读《红楼梦》说起

作者:陈 晋 来源:《新湘评论》 发布日期:2018年10月30日 04时31分43秒 编辑:redcloud

1973年底,有过一次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事情。调动前,1221,毛泽东召集军队一些高级将领谈话,讲起了《红楼梦》。从记录稿看,他是对着许世友说的:“你现在也看《红楼梦》了吗?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呢。”随后,话锋一转:“你就只讲打仗,你这个人以后搞点文学吧。‘常恨随、陆无武,绛、灌无文’。绛是指周勃,周勃厚重少文,你这个人也是‘少文’。”

    许世友是毛泽东很赏识的一位高级将领。毛泽东的赏识,不光是他的战功,对党的忠诚,还因为他的质朴、重情和坦诚。毛泽东197193在杭州曾对人说:许世友这个人是可以交朋友的。于是,和许世友谈话,也就随便一些。让许去读《红楼梦》,而且要读五遍,确实有些难为他,或为极而言之。但提出这样的要求,却有事关现实的考虑。

    1970年庐山会议,陈伯达的一个“天才论”,搞得许多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这让毛泽东感慨良多。1971年毛泽东的那次南方之行,他同地方和军队领导干部反复讲的一个问题,就是要加强理论修养,并说:光读马列主义的书还是不够的,还要读点历史,读点经济学,读点小说,读点哲学史。这次南行,毛泽东与许世友见了四次面。910在上海见面时,毛泽东谈到庐山会议,许世友说,庐山会议的问题,按毛主席的指示办。毛泽东问:我有什么指示?许说:您的指示就是《我的一点意见》。毛泽东说:我那个意见上说,什么叫唯心论,什么叫唯物论,你讲一讲,我听听。许世友只好哈哈大笑起来。

    事实上,在读《红楼梦》这个问题上,许世友同毛泽东曾有过另一段缘由。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从50年代开始就多次推荐人们读《红楼梦》。对此提议,许世友大概说过一些不以为然的话,反映到毛泽东那里,故毛泽东在19731117同周恩来等人谈话时说:“许世友反对读《红楼梦》,说尽是吊膀子。你没有看,怎么知道是吊膀子。你没有调查,就下断语,大概是听什么人说的吧。我不然,我说是部政治小说。”接着还引述了小说中的一些话,诸如“坐山观虎斗”,“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等,来比喻国际形势,又说:“‘大有大的难处’,特别对我们有用。”

    有了这个缘由,让许世友读《红楼梦》自在情理之中。有的回忆文章说,许世友回到南京,真的找来了《红楼梦》。

    毛泽东在1973年这次谈话中引述的“常恨随、陆无武,绛、灌无文”,该如何体味呢?这句话出自《晋书?刘元海传》。刘元海就是在西晋末年建立汉国政权的刘渊。他本是匈奴人,小时候却对诸子史传,无不综览,曾对同窗说:“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接下来解释说,汉初的随何、陆贾这两位饱学之士,由于不知兵,纵然遇到了汉高祖这样的明主,也不能建封侯之业;周勃(被封为绛侯)、灌婴这样的武夫,打完仗后,竟不能在太平年月开创美好的秩序,我真为他们惋惜呀。

    刘渊对刘邦手下的二文二武的此番评论,大体属少年气盛之语,对陆、绛而言,更显失公平。拿陆贾来说,在随刘邦定天下的过程中,确未见他有什么功业。汉朝立国后,他常在刘邦耳边称道《诗》、《书》,以为治国用得着。一次,刘邦听得不耐烦了,开口斥道:“老子的天下是从马背上得来的,哪里用得着《诗》、《书》?”“在马背上取得天下,难道还可以在马背上治理天下吗?秦朝任用严刑苛法而不知改变,终于覆灭,假使秦统一天下后改行仁义之治,陛下还可以拥有秦朝的天下吗?”这一通反问,使刘邦自知理亏,就说:那你就把秦朝所以失天下,我所以得天下,还有历史上的治国经验都写出来吧。这一逼,就逼出了陆贾的《新书》12篇。刘邦每读一篇,便称口叫绝。这本书讲什么呢?中心思想是提倡文治,要把教化(劝善)与法令(诛恶)结合起来治天下。这本书,对于催生汉初与民休养的无为而治的大政策起了重要作用。也正是这个陆贾,在刘邦死后还干了件大事。吕氏专权日隆。他去见丞相陈平,说了一句名言:“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并劝陈平与掌握兵权的太尉周勃不要闹矛盾,应该联手除吕。可见,虽然“无武”陆贾在汉初的贡献非同一般,用今天的话来说,他的政治头脑和见解,着实了得。

    再看“无文”的周勃。《史记》里说他“不好文学”,例子之一,就是他请一些学者来聊天时,总是随意地坐在东侧,也不行宾主之礼,要求这些饱读诗书的专家,给他讲点有趣的事情就行了。言下之意,千万不要给我讲什么经史子集。不过,汉高祖刘邦倒很看重他为人“木疆敦厚”的特点,觉得可以托付大事。刘邦死后,周勃和陈平一道剪除诸吕,维护了符合当时主流民意的政治秩序,确实干了一件大事。这当中显露的,依然是“开国功臣”在历史关键时刻的政治见识和勇气。

    毛泽东引用刘渊说的“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自不在辨文武高下,更不意味着同意刘渊之论。在谈话中,他特意提出,要把刘渊说的“常鄙”改成“常恨”。这一字之改,意思就从“鄙视”变为“遗憾”了。毛泽东的引用,大体在人才学方面。文武兼备固然好,但全才难求,无论文武多专,关键是要有政治头脑,大事不糊涂。而能够做到这些,注意培养综合素质,胸怀大局意识,提高辨别是非的能力,是至关重要的。毛泽东让许世友读《红楼梦》,其意或许在此。

    战争年代涌现出来的人才,大都在军队里锤炼过,或者说,打仗多是本行。在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以后,一批忠勇之将成为了高级领导干部,这就需要提出更高的要求。在建设时期,如果只知打仗而不知其他,无疑是个缺憾。即使只知、只懂、只专经济工作,而不知、不懂、不兼略其他,也应算是一桩憾事。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常恨随、陆无武,绛、灌无文”,毛泽东提倡的侧重点却是明显的,他突出的是一个“文”字,即理论文化修养。只有拓展知识面,才能拓展胸怀见识,更有助于动脑筋想出好的办法,驾驭全局,在工作中进入更高的境界。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毛泽东在1958年起草《工作方法六十条》的时候,为什么刻意在其中写道:要学点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学点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学点历史和法学;学点文学;学点文法和逻辑;中央和省市的负责人学一种外文;中央和省的主要负责人,可以设置一名学习秘书。可见对此事的重视和期望之高。

    对成天忙于事务的领导干部来说,提出这些要求,标准不可谓不高,再加上个人是不是有兴趣,真正落实起来,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果落实了,大都会尝到甜头。历史上常有这样的情形,毛泽东推荐过的《三国志吕蒙传》,即是一例。

    孙权手下的吕蒙,15岁就当兵打仗,以骁勇著称。有一天,孙权对他说:你也算是管事的人了,应该读书长点学问。吕蒙回答说:军机事务都穷于应付,哪有时间读书?孙权一听不高兴了,就说:我难道是让你皓首穷经去当博士吗?只是要懂点历史罢了。要说事多,你比我还多吗?我自统领江东以来,读了历史和诸家兵书,大有收获。你很聪明,难道可以不读?吕蒙听了孙权的话,从此发愤读书。几年后,议起事来,他的上司、读书人出身的鲁肃,有时也得让他几分,并赞扬道:你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而当“刮目相看了”!

    19589月,毛泽东同张治中、罗瑞卿赴安徽视察途中,在火车上谈起了吕蒙的这个故事,不觉感慨说:“我们军队里行伍出身的高级军官,不可不读《吕蒙传》。”这里还要顺便说一件事,就是此次视察,毛泽东何以要张治中同行?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毛泽东要利用“车巡”之机,对当时的台湾海峡局势发表重要意见。视察归来的第二天,即1958930,毛泽东把时任新华社社长兼《人民日报》总编辑的吴冷西请到住处,对他说,这次请张治中将军同行,因为他原是蒋介石的亲信,国共和谈破裂后站到我们这边来了。张治中沿途特别关注台湾海峡的局势,提了不少建议。毛泽东还告诉吴冷西,自己为新华社写了一篇《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回京后对记者发表重要谈话》的新闻稿,并告诉吴冷西,第二天国庆节见报。新闻稿标题长达20多个字,也属少见。稿中便有这样一段话:“此次同毛主席一起旅行的,有张治中将军。他是人民代表和国防委员会副主席。他是安徽人……他很关心台湾的那些过去和他有关系的人们,希望他们认识美帝国主义的凶恶,走到爱国主义的道路上来。”

    回到吕蒙的问题。毛泽东读《三国志》,在《吕蒙传》里还有一个批注。传叙:吕蒙上书孙权说,关羽正带兵攻打樊城,为了防备我率兵从背后袭他,在荆州留下不少兵马。我们可以撤走一些自己的部队,我也以治病为名回到建业,这样关羽就会把他的荆州之兵调往樊城前线,我们再突袭他的后方。毛泽东在这段话旁批了两个字:“诡计。”关羽果然中了吕蒙的这一计谋,终至败走麦城,遭吕蒙擒杀。

    常常抚髯捋须夜读《春秋》的一代“武圣”,就这样败在了后起之秀吕蒙手下。可见读书之益。

(作者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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