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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父亲

作者:刘 静 来源:《新湘评论》2018年第22期 发布日期:2019年08月29日 10时17分31秒 编辑:redcloud

 

 

  看着朋友圈回忆父爱的温馨图文,不禁涕泪交加,思念和酸楚交织。我与父亲分别已三十六年了。父亲遭遇车祸时只有三十六岁,我刚满九岁,现在能追忆起来的,也只是他那模糊而又陌生的身影。

 

  我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那天我刚被学校发展成为班上第一批少先队员,内心兴奋异常,一路连走带跑,想着回家报喜。恰巧在返家的田间小路遇到了父亲。父亲穿着中山装,手背在后面,和一位村委会的干部边走边聊。我鼓起勇气和父亲打了招呼,扬了扬手上的红领巾,他摸了摸我的头,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说了声“不错”,便行色匆匆地走了。那一刻,我下意识地追寻着他的背影。很快,那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田野里变得越来越小,我的视线里便只剩下青碧色的蓝天、枯黄的稻秸杆和被风吹过的干净的土地了。

 

  从能记事起,感觉便没有与父亲真正亲近过,印象中的父亲高大而威严,似乎总是行色匆匆。他那时刚调到新组建的桑场村担任支部书记,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种桑养蚕对于当时的湖区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乡里打算作为特色产业来打造。那时已包产到户,父亲除了要管村上的事,还得种好自家的地。他承担了村里义务技术员的职责,家里常常成了科普养蚕的场所。那时没有村部,村里开会一般也在我家,所以家里常常是谈笑无鸿儒,往来尽白丁。家里来客,偶尔杀只鸡、捉条鱼,或去几里外的墟场买点猪肉、皮蛋或粉条,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开洋荤了。但人多菜少,父亲有言在先,要让客人先吃好。有时我们的筷子往荤菜碗里多夹了几次,父亲的眼神便会像利剑一样刺过来,这时我们便会自觉低眉颔首,去夹桌上的蔬菜咸菜。一天临时来客,母亲只蒸了两个鸡蛋当主菜,我忍不住舀了两勺。父亲见眼神已止不住不听招呼的我,便用脚在饭桌下狠踢了我一脚,从此让我长了记性。

 

  相比餐桌上这些“温和”提醒,父亲的“竹笋炒肉”更让我心存畏惧。这是我们老家教育孩子的一种体罚。竹笋是竹子的芽,竹笋长大后就是竹子和竹条,肉就是指你的嫩肉。小时候吃竹笋炒肉的事,一年总有几回。凡打架,骂人,逃学,功课不及格,父亲知道了,必以竹条伺候,哥哥挨过,我挨得更多。有时我们将竹条藏起来或扔掉了,锅铲子、烧火棍和吹火筒就成了替代品。父亲施罚时,往往让我们跪在堂屋的地上,用竹条对着屁股就是一顿抽打。父亲教训我们时,不能有人围观,也不允许我们哭,他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知道的。若是我们哭出声或有人说情,他只会打得更狠,有时竹条不长眼,甚至连说情的人也一起打。

 

  严厉的父亲其实并不是硬心肠,他将对孩子的爱掩藏在坚硬的身躯里。我八岁那年,四岁的弟弟在家门口的水沟里玩水时不幸溺亡。相比于母亲呼天喊地的痛哭,父亲面沉似水,摩娑着弟弟的照片,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丧子的痛苦让我们见到了父亲脆弱的一面。父亲一直视弟弟为开心果,我看见他难得的几次开怀大笑都是在陪弟弟玩游戏时。悲痛中送走弟弟后,父亲召集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严厉规定我们三姐弟以后不准再玩水,也不准学游泳。直到现在,在洞庭湖区长大的我还是旱鸭子。此后不久,我又犯了一次大错,但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惩戒我。那天放学后,同班的表妹约我去她家玩。姑妈家和我家相距有五公里,那时没有通讯工具,也没想起不回家要向家里报告。睡到半夜,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我睁开惺忪睡眼一看,原来是父亲打着灯笼和手电筒站在床头,虎着一张沉沉的脸。姑妈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旁紧张地为我解释说情。记得那天是深秋,还下着小雨,父亲满头大汗,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这要放在平时,肯定会被父亲从被窝里拧起来一顿狠揍。但那天他显然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深嘘了一口气,提醒我以后不回家记得托人给家里报个信,就匆匆离去了。第二天也没有搞秋后算账。事后听母亲说,他那天晚上找遍了我同班的近四十位同学,最后才从我的死党那里知道了我的行踪。

 

  后来,我从母亲和亲朋的描述中知道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父亲。他那天和我最后一次见面,其实是去城里为新建的村部买石灰,为节省住宿费坚持连夜赶回才出的事。父亲年仅十二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因病去世;十四岁时,奶奶卧病在床,四年后撒手人寰。奶奶去世时,父亲只有十八岁,叔叔和姑姑分别只有十四岁和九岁。为了生计,父亲十四岁初中未毕业便辍学,一个人挑起全家的重担,艰辛备尝,将叔叔和姑姑抚养成人。父亲虽然只读过初中,但口才和文笔都很好,十九岁就入党并担任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任职期间带领乡亲修路建桥、兴修水利,干了不少造福桑梓的事。至于父亲在当地的声望,我感同身受。我少年时寒暑假在老家卖瓜卖菜或收啤酒瓶时,遇到与父亲同辈的乡亲,他们总会嘘寒问暖并对我格外关照。还了解到父亲有句“养儿不读书、犹如养头猪”的口头禅。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家里太穷而失学。所以父亲很早就和母亲商量,一定要送孩子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也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想见音容云万里,思听教诲月三更。我只有把这些都当成了父亲对我的遗训。

 

  父亲去世后四年,姐姐考上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又过了三年,我和哥哥同年分别考上了中师和大学,我家成了全乡一门三学子的典型。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这些年来,我们姐弟仨在各自的领域锻造、磨砺、成长,如果说我们还坚持了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的信念,还保留了正直做人的底色,还坚持了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不能不说是因为严父的教诲。

 

  我深深思念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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