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讲坛】《岳阳楼记》留给我们的文化思考和政治财富(二)
“岳麓讲坛”本期我们继续为读者奉献的是梁衡的《〈岳阳楼记〉留给我们的文化思考和政治财富》连载(二),敬请读者关注
(续第9期)
2.忧君。
范仲淹的第二忧是忧君。他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管在朝在野都不忘君。封建社会“君”即是国,他的忧“君”就是忧国。
无论过去的皇帝还是现在的总统、主席,虽权在一人,但却身系一国之安危。于是,以“君”为核心的君民关系、君政关系、君臣关系便构成了一国政治的核心部分。而君臣关系,直接涉及领导集团的团结是核心中的核心。综观历史,历代的君大致有明君、能君、庸君、昏君四个档次;臣也有贤臣、忠臣、庸臣、奸臣四种。于是明君贤臣、昏君奸臣,抑或庸君与庸臣就决定了一朝政府的工作质量。而又以君臣关系最为具体。(比如,史上最典型的明君贤臣配:唐太宗与魏征;昏君贤臣配:阿斗与诸葛亮等。)
范仲淹是贤臣,属臣中最高一档;仁宗不庸不昏,基本上算是能君,属于第二档。他们的君臣矛盾,是比较典型的能君与贤臣的关系。在专制和权力高度集中的制度下,君既有代表国家的一面;又有权力私有的一面;臣子既要忠君,又要报国。这就带来了“君”的两重性和“臣”的两重性。君有明、昏之分;臣有忠、奸之别。遇明君则宵衣旰食,如履薄冰,勤恳为国;遇昏君,则独断专行,为所欲为,玩忽国事。“忧君”的实质是忧君所代表的国事,而不是忧君个人的私事。忠臣忧君不媚君,总是想着怎么劝君谏君,抑其私心而扬其公责,把国家治好。奸臣媚君不忧国,总在琢磨怎么满足君的私欲,把他拍得舒服一些。当然,奸臣这种行为总能得到个人的好处,而忠臣的行为则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范仲淹行的是忠臣之道,是通过忧君而忧国、忧民,所以,当这个“君”与国、与民矛盾时,他就左右为难。这是一种矛盾,一种悲剧,但正是这种矛盾和悲剧考验出忠臣、贤臣的人格。
范仲淹的忧君主要体现在实事求是,敢说真话,对国家负责。
范仲淹的话说:“士不死不为忠,言不逆不为谏”。欧阳修评价他:“直辞正色,面争庭对”,“敢与天子争是非”。
仁宗属于“能君”,他有他的主意,对范是既不全信任,又离不开,时用时弃,即信即离。而范仲淹既有独立见解,又有个性,这就构成范仲淹的悲剧人生。封建社会伴君如伴虎,真正的忧君,敢说真话是要以生命作抵押的。范仲淹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说:“臣非不知逆龙鳞者,掇齑粉之患;忤天威者,负雷霆之诛。理或当言,死无所避。”他将一切置之度外,一生四起四落,前后四次被贬出京城。他从27岁中进士,到64岁去世,一生为官37年,在京城工作却总共不到4年。
1028年范仲淹经晏殊推荐到京任秘阁校理----皇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这是一个可以常见到皇帝的近水楼台。如果他会钻营奉承,很快就可以飞黄腾达。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宦官、近臣如高逑、魏忠贤等都是这样爬上高位的。但是范仲淹的“忧君”,却招来了他京官生涯中的第一次谪贬。
原来,这时仁宗皇帝虽已经20岁,但刘太后还在垂帘听政。朝中实际上是两个“君”。一个名分上的君仁宗皇帝,一个实权之君刘太后。这个刘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等,她本是仁宗的父亲真宗的一位普通后宫,只有“修仪”名分,但她很会讨真宗欢心。皇后去世,真宗无子,嫔妃们都争着能为真宗生一个孩子,好荣登后位。刘修仪自己无能,便想出一计,将身边的一位李姓侍女送给皇帝“侍寝”,果然生下一子。但她立即抱入宫中,作为己子,就是后来的宋仁宗。刘随即因此封后,真宗死后她又当上太后,长期干预朝政,满朝没有一人敢有异议。范新入朝就赶上太后过生日,要皇帝率百官为之跪拜祝寿。范仲淹认为这有损君的尊严,君代表国家,朝廷是治理国家大事的地方,怎么能在这里玩起家庭游戏。皇家虽然也有家庭私事,但家礼国礼不能混淆,便上书劝阻:“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干脆再上一章,请太后还政于帝。这一举动震动了朝廷。那太后在当“修仪”时先夺人子,后挟子封后,又扶帝登位,从皇帝在襁褓之中到现在已20年,满朝有谁敢置一喙?今天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一个刚来的图书校勘管理员就敢问帝后之间的事。封建王朝是家天下、私天下,大臣就是家奴,哪能容得下这种不懂家规的臣子?他即刻被贬到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任副长官----通判。范仲淹百思不得其解,十三年身处江湖之远,时时想着能伴君左右,为国分忧,第一次进京却一张嘴就获罪,在最方便接近皇帝的秘阁只待了一年,就砸了自己的饭碗。
范仲淹第二次进京为官是三年之后,皇太后去世。也许是皇帝看中他敢说真话的长处。就召他回朝做评议朝事的言官----右司谏。我国封建社会的政府监察体制分两部分。一是谏官,专门给皇帝提意见;二是台官,专门弹劾百官,合称台谏。到宋真宗时,谏官权已扩大到可议论朝政,弹劾百官。中国封建社会长期稳定,台谏制度有其一功,它强调权力制约,是中国封建制度中的积极部分。便是皇帝也要有人来监督,勿使放任而误国事。中国历史上从秦始皇到溥仪共334位皇帝,就曾有79位皇帝下罪己诏260次,作自我批评。这种对最高权力的监督和皇帝的自我批评是中国封建政治中积极的一面。范二次进京所授右司谏官的级别并不高,七品,但权大、责大、影响大。范仲淹的正直当时已很有名,他一上任立即受到朝野的欢迎。这时的当朝宰相是吕夷简。吕靠太后起家,太后一死他就说太后坏话。郭皇后揭穿其伎,相位被罢。吕也不是一般人等,他一面收买内侍,一面默而不言等待时机。时皇帝与杨、尚两位美人热恋。一日,杨自恃得宠,对郭皇后出言不逊,郭挥手一掌向她打去,仁宗一旁急忙拉架,这一掌正打在皇帝脖颈上。吕和内侍便乘机鼓动皇帝废后。
后与帝都是稳定封建政权的重要因素,看似家事,常关国运。就是现代社会,第一夫人也会影响政治,影响国事。范仲淹知道后一旦被废,将会引起一场政治混乱。这种家事纠纷的背后是正邪之争,皇后易人的结果是奸相专权。他联合负责纠察的御史台官数人上殿求见仁宗。半日无人答理。司门官又出来将大门砰地一声闭上。他的犟劲又上来了,就手执铜门环,敲击大门,并高呼“皇后被废,何不听听谏官的意见!”这真是有点不知高低,要舍命与皇帝辩论了。看看没有人理,他们议定明天上朝当面再奏。
第二天,天不亮范仲淹就穿好朝服准备出门。妻子牵着他的衣服哭着说:“你已经被贬过一次了,不为别的,就为孩子着想,你也再不敢多说了。”他就把九岁的长子叫到面前正色说道:“我今天上朝,如果回不来,你和弟弟好好读书,一生不要坐官。”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待漏院走去。“漏”是古代计时之器,待漏院是设在皇城门外,供百官暂歇等候皇帝召见的地方。范仲淹这次上朝是在1033年,比这早46年,公元987年,宋太宗朝的大臣王禹偁曾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待漏院记》,分析忠臣、奸臣在见皇帝前的不同心理。他说,当大臣在这个地方静等上朝时,心里却在各打各的算盘。贤相“忧心忡忡”。忧什么,有8个方面:安民、扶夷、息兵、辟田、进贤、斥佞、禳灾、措刑,等到宫门一开就向上直言,君王采纳,“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富庶”。而奸相则“假寐而坐”“私心慆慆”,想的是怎样报私仇、搜钱财,提拔党羽,媚惑君王,“政柄于是乎堕哉,帝位以之而危矣。”他说,既然为官就要担起责任,那种“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的态度最不可取。他在这里惟妙惟肖地描述和揭示了贤相与明君、奸相与昏君的两个组合,还要求把这篇文章刻在待漏院的墙上,以戒后人。
不知范仲淹上朝时壁上是否真的刻有这篇文章。但范仲淹此时的确是忧心忡忡。他忧皇上不明事理,以私害公,因小乱大。这种家务之事,你要是一般百姓,爱谁、娶谁,休妻、纳妾也没有人管。你是一国之君啊,君行无私,君行无小。枕边人的好坏,常关政事国运。历史上因后贤而国安,后劣而国乱的事太多太多。同是一个唐朝,长孙皇后帮李世民出了不少好主意,甚至纠正他欲杀魏征这样的坏念头;杨贵妃却引进家族势力,召来安史之乱。
他正盘算着怎样进一步劝谏皇上,忽然传他接旨,只听宣旨官朗朗念道,贬他到睦州(今浙江桐庐附近),接着朝中就派人催他当天动身离京。这果然不幸为妻子所言中,顿时全家老小,哭作一团。显然这吕夷简玩起权术来比他高明,事前已做过认真准备,三下五除二就干净利落地将他赶出京城。他1033年4月回京,第二年5月被贬出京,第二次进京做官只有一年时间。
如果说范仲淹第一次遭贬,是性格使然,还有几分书生气,这二次遭贬,确是他更自觉地心忧君王,心忧国事。平心而论,仁宗不是昏君,更不是暴君,也曾想有所作为,君臣关系也曾出现过短时蜜月,但随即就如肥皂泡一样地破灭。范仲淹不明白,几乎所有的忠臣都如诸葛亮那样希望君王“亲贤臣远小人”,但几乎所有的君王都离不开小人,喜欢用小人。
这种犯言直谏的政治品德是超地域、超时代的,是一种可以继承的政治文明。时间过了近千年,到了1959年庐山发生了一场中共高层领导的争论,当然有对形势和方针方面的认识问题,但历经几千年的君臣政治理念和道德、人格等诸多问题似乎都呈现出自己的影子。彭德怀当然是那个事件的一个主角,但在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身上却更集中地体验出这种矛盾冲突,而别有一种悲剧色彩。田的身分有点类似范仲淹初入朝在秘阁的工作,是最高领袖的身边人。他虽对毛主席敬之如父,但在外地调查回来却如实反映了毛不愿意听的情况,7月23日那天他在庐山上听了毛泽东批判彭德怀的讲话,更是忧从心底生,既为他所敬重的领袖犯错误遗憾,又为党和国家的前途担忧。他和几个朋友来到山顶的一个亭子里,俯瞰山下万里山河,更加心事沉沉。有人说这空空的亭柱上怎么没有对联,田即张口愤然吟道:“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其忧国、忧民又忧君的矛盾和痛苦可见一斑。他后来在文革中自杀明志。于此例我们也可以看出忧君思想在中国政治长河中的影响。
3.忧政
忠臣总是一片忠心,借君之力为国家办大事;奸臣总是耍尽手段投君所好,为君办私事。范仲淹一生心忧天下,总是在和政治腐败,特别是吏治腐败作斗争,并进行了中国封建社会成熟期的第一场大改革---- “庆历新政”。
一个政权的腐败总是先从吏治腐败开始。当一个新政权诞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干部。通常,官位成了胜利者的最高回报,和掌权者对亲信、子女的最好赏赐。官吏既是这个政权的代表和既得利益者,也就成了最易被腐蚀的对象和最不情愿改革的阶层。只有其中的少数清醒者,能抛却个人利益,从历史的规律和现实的严酷中想到改革。
1035年,范仲淹因知苏州治水有功又被调回京,任尚书礼部员外郎,知京城开封府。他已两次遭贬,这次能够回京,在一般人定要接受教训慎言敏行,明哲保身。但这却让范仲淹更深刻地看到国家的政治危机。他又浑身热血沸腾,要指陈时弊了。
这次,范仲淹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挑“君”的毛病,他这次主要针对的是干部制度问题。也就是由尽“谏官”之责,转而要尽“台官”之责了。
原来这宋朝的老祖宗,太祖赵匡胤得天下是利用带兵之权,是阴谋篡位当的皇帝。他怕部下也学这一招来夺其子孙的皇位,就收买人心,凡高官的子孙后代都可荫封官职。这样累积到仁宗朝时,已官多为患,甚至骑竹马的孩子都有官在身。凡一个新政权大约到50年左右是一道坎,这就是当年黄炎培与毛泽东在延安讨论的“周期率”。到范仲淹在朝时,宋朝开国已80年,吏治腐败,积重难返。再加上当朝宰相培植党羽,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皇帝要保护官僚,官僚要巩固个人的势力,拼命扩大关系网,百姓养官越来越多,官的质量越来越低。这之前,范两次遭贬,三次在地方为官,深知百姓赋税之重,政府行政能力之低,民间冤狱之多,根子都在朝中吏治腐败。他经调查研究,就将朝中官员的关系网绘了一张“百官图”。1036年他拿着这图去面见仁宗,说宰相统领百官,不替君分忧,不为国尽忠,反广开后门,大用私人,买官卖官,这样的干部路线,政府还能有什么效率,朝廷还有什么威信,百姓怎么会拥护我们。范又连上四章,要求整顿吏治。你想,拔起一株苗,连起百条根,这一整顿要伤到多少人的利益,如欧阳修所说:“如此等事,皆外招小人之怨,不免浮议之纷纷。”皇帝虽有改革之意,但他决不敢把这官僚班底兜翻,范仲淹在朝中就成了一个讨嫌的人。吕夷简对他更是恨得牙根痒,就反诬他“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那个仁宗是最怕大臣结党的,吕很聪明,一下就说到了皇上的痒处,于是就把他贬到饶州(今江西鄱阳)。从他1035年3月进京,第三次被起用,到第二年5月被贬出京,又只有一年多一点。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碰一碰腐败的吏治。
这次,许多正直有为的臣子也都被划入范党,分别发配到边远僻地。朝中已彻底没有人再敢就干部问题说三道四了。这次范仲淹离京,几乎没有人再敢为他送行。只有一个叫王质的人扶病载酒而来,他举杯道:“范君坚守自己的立场,此行比之前两次更加光彩!”范笑道:“我已经前后‘三光’了。你看,来送行人也越来越少。下次如再送我,请准备一只整羊,祭祀我吧。”他坚守自己的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三次被贬而不改初衷。
从京城开封出来到饶州要经过十几个州,除扬州外,一路上竟无一人出门接待范仲淹。他对这些都不介意,到饶州任后吟诗道:“三出青城鬓如丝,斋中潇洒过禅师”。“潇洒过禅师”,这是无奈的自我解嘲,是一种无法排解的苦闷。翻读中国历史,我们经常会听到这种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者的自嘲之声。柳永屡试不中,就去为歌女写歌词,说自己是“奉旨填词”,林则徐被谪贬新疆,说是:“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辛弃疾被免职闲居,说是“君恩重,且教种芙蓉”。现在范仲淹也是:君恩厚重,让你到湖边去休息!饶州在鄱阳湖边,风高浪大,范自幼多病,这时又肺病复发。不久,那成天担惊受怕,随他四处奔波的妻子也病死在饶州。未几,他又连调润洲(今江苏镇江)、越州(今浙江绍兴)。四年换了三个地方。他想起楚国被流放的屈原,汉代被放逐的贾谊,报国无门,不知路在何方。他说:“仲淹草莱经生,服习古训,所学者惟修身治民而已。一日登朝,辄不知忌讳,效贾生‘恸哭’、‘太息’之说,为报国安危之计。情既龃龉,词乃睽戾……天下指之为狂士。”范仲淹已三进三出京城,来回调动已不下20次。他想,看来这一生他只有在人们讨嫌的目光中度过了。
但忠臣注定不得休闲。就像周总理曾多次遭到批评,写检讨,但党和国家危难之时还是要用他。范仲淹也是这样,自1036年被贬外地4年后,西北战事吃紧,皇帝又想起了他。1040年他被派往延州(今延安)前线指挥抗战。1043年宋夏议和,战事稍缓,国内矛盾又尖锐起来。赋税增加,吏治黑暗,地方上暴动四起,仁宗束手无策。庆历三年(1043年)四月仁宗又将他调回京城任为副相,又免了吕夷简的官,请范主持改革。史称“庆历新政”。这是他第四次进京为官了。
这次,他指出的要害仍然是吏治。前面说过,范仲淹第三次被贬就是因为上了一个“百官图”,揭露吏治的腐败。七年过去了,他连任了四任地方官,又和西夏打了一仗,但朝中的吏治腐败不但没有解决,反愈演愈烈。他立即上书《条陈十事》。
他说,第一条,先要明确罢免升迁。现在无论功过,不问好坏,文官三年一升,武将五年一提,人人都在混日子。假如同僚中有一个忧国忧民,“思兴利去害而有为”的,“众皆指为生事,必嫉之,诅之,非之,笑之,稍有差失,随而挤陷。故不有者素餐尸禄,安然而莫有为也。虽愚暗鄙猥,人莫齿之,而三年一迁,坐至卿、监、丞、郎者,历历皆是。谁肯为陛下兴公家之利,救生民之病,去政事之弊,葺纲纪之坏哉?利而不兴则国虚,病而不救则民怨,弊而不去则小人得志,坏而不葺,则王者失政。”你看“国虚”、“民怨”、“小人得志”、“王者失政”现在我们读这篇《条陈》仍能感受到范仲淹那种深深的忧国忧民之心和急切的除弊救政之志。
他条陈的第二条是抑制大官子弟世袭为官。现在朝中的大官每年都可自荐子弟当官,“每岁奏荐,积成冗官”,甚至有“一家兄弟子孙出京官二十人。”大官子弟“充塞铨曹(官署),与孤寒争路”。范仲淹是“孤寒”出身,深深痛恨这种排斥人才的门阀观念和世袭制度。
他条陈的第三条是贡举选人,第四条是选好的地方官,“一方舒惨,百姓休戚,实系此人。”第五条是公田养廉。十条倒有五条有关吏治。后面还有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等。我们听着这些连珠炮似的言词,和条分缕析般的陈述,仿佛看到了一个痛心疾首,泪流满面的臣子,上忧其君,下忧其民,恨不得国家一夜之间扭转乾坤,来一个河清海晏,政通人和。
毛泽东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决定的因素”。干部制度向来是政权的核心问题。治国先治吏,历来的政治改革都把吏治作为重点。不管是忧君、忧国、忧民,最后总要落实在“忧政”上,即谁来施政,怎样施政。
“庆历新政”的改革之初,仁宗皇帝对范仲淹还是很信任的,改革的决心也很大。仁宗甚至让他搬到自己的殿旁办公。范仲淹派许多按察使到地方考察官员的政绩,调查材料一到,他就从官名册上勾掉一批赃官。仁宗即刻批准。这是一段君臣难得的合作蜜月。有人劝道:“你这一勾,就有一家人要哭!”范说:“一家人哭总比一州县的百姓哭好吧。”短短几个月,朝廷上下风气为之一新。贪官收敛,行政效率提高。但是,由于新政首先对腐败的干部制度开刀,先得罪朝中的既得利益者,必然会有强大的阻力。
他的朋友欧阳修就最担心这一点,专门向仁宗上书,希望能放心用范仲淹,并能保护他,不要听信谗言。“凡小人怨怒,仲淹当自以身当,浮议奸谗,陛下亦须力拒。”但是皇帝在小人之怨和纷纭的浮议面前渐渐动摇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无法“自以身当”,终于在朝中难以立足。庆历四年(1044年),保守派制造了一起谋逆大案,将改革派一网囊括进去。这回还是利用了仁宗疑心重,怕臣子结党的弱点,把改革派打成“朋党”。庆历五年(1045年)初,失去了皇帝支持的改革已彻底失败,范仲淹被调出京到邠州(今陕西彬县)任职,这是他第四次被贬出京了。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回京工作。
庆历六年(1046年),范仲淹因肺病不堪北地的风寒,要求调邓州(今河南南阳),这年他已58岁。生命已进入最后6年的倒计时。他自27岁中进士为官,四处奔波,四起四落,已31年。自庆历改革失败后,他已没有重回京城的打算。现在他可以静静地回顾一生的阅历,思考为官为人的哲理。一天他的老朋友滕子京从岳阳送来一信,并一图,画的是新落成的岳阳楼,希望他能为之写一篇记。这滕子京与他是同年进士,又在泰州任上和西北前线共过事,是庆历新政的积极推行者。滕的一生也很坎坷,他敢作敢为,总想干一番事,却常招人忌,甚至被陷害。那一次在西北遭人陷害,亏得范力保,虽没有下狱却被贬岳阳,但仍怀忧国之心,才两年就政绩显著,又重修名楼。范仲淹看罢信,将图挂在堂前,只见一楼高耸,万顷碧波。胸中不由翻江倒海,那西北的风沙,东海的波涛,朝中的争斗,饥民的眼泪,金戈铁马,阁中书卷,狄仁杰的祠堂,楔入西夏的孤城,仁宗皇帝忽而手诏亲见,忽而挥袖逐他出京,还有妻子牵衣滴泪地阻劝,长子随他在西北前线的冲杀……一起浮到眼前。他心中万分激动,喊一声:“研墨!”挑灯对图,凝神静思,片刻一篇368字的《岳阳楼记》就如珠落玉盘,风舒岫云,标新立异,墨透纸背。他把自己奋斗一生的做人标准和政治理想提炼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震大千而醒人智,承千古而启后人。文章熔山水、政治、情感、理想、人格于一炉,用纯青的火候为我们铸炼了一面照史、照人的铜镜。文章说是写岳阳楼,实在是写他自己的一生。金代学者元好问评价范仲淹说:“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其材、其量、其忠,一身而备数器”我们还可以再加上一句:“在文坛为大家。其思想、其文采,光照千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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