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芭茅丛
芭茅,霸王草,古有“芭茅养虎”之说。凡是芭茅茂密之地,常伴有贫瘠不毛之忧。柏杨,湘西永顺的西南角,土地硗薄,芭茅丛生,田坎地头,山上山下,满山遍野都是。晚秋,芭茅苇花怒放,细长细长的芭茅秆头缀满芒穗,宛若一秆秆插向蓝天的长矛,大片大片的苇花恣意翻涌着白色的苍茫。
向俊云,柏杨新寨人,在家排行老六,人们都习惯叫他老六。人矮,精瘦,黝黑,像枯树皮。在这片山旮旯里,40多岁的老六颇有一些“名声”。
老六头脑简单,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四方萝卜——愣头青。身上经常斜挎着一把柴刀,稍遇不顺事,动不动就要挥刀砍人,简直是无法无天。喝酒后,往往有事无事找岔子,随口骂人吵架,弄得一寨子人既恨他,又多少有点怕他。
老六父亲去世不久,寨子上唯一能降住他关照他的只有他三哥。前几年,他三哥央求熟人费了好大劲才给他说成一门亲事,老婆叫英子,保靖杀鸡坡人氏,沈从文在他的《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中对杀鸡坡有过形象的描述。
英子比老六小15岁,小时候摔了一跤,脑袋撞在石头上,留有一些后遗症:脸上常挂着微笑,说起话来不那么利索,时常一惊一乍,做起事来懵里懵懂,不分深浅。可是老六偏偏喜欢得不得了,什么都听英子的。英子对老六也是情有独钟,高兴时就双手抱着老六的脸狂啃——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场。如果在外面受了一点委屈,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告状”,“六哥——六哥——”地喊着,好不亲热!
老六跟英子,前世的冤家,天造地设的一对,乡亲们都不再怀疑。自从入村大走访见到老六一家情形后,我也是深信不疑。
他三哥很够意思,把家传几兄弟都有份儿的木房子分给了他,又把家里能下崽的水沙子(方言:母水牛)送给了他,还把自家承包的几亩田地都让他耕种。老六似乎没有多大本事,但他为了英子,好像攒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尽管他的变化叫人刮目相看,但家里仍穷得叮当作响。老六被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毫无悬念,也毫无争议。
我们单位帮扶干部骆宏反复考量后,为老六量身定制了一套脱贫计划。然而,当他满怀希望地跟老六说起这个蓝图时,老六却根本不给面子,简直是湿水棉花——无法谈(弹),说来说去就一句话:“那些事我都会做,你就直接给我几万块钱得了。”骆宏白费了大半天口舌,面对老六这样的“大神”,他感到自己就像矮子骑大马——上下为难。
看到骆宏与老六憋着气,我当时就劝骆宏,不急一时,总有办法的。前年6月份,老六家里一场意外,突然彻底缓解了他俩这种别扭尴尬的关系。
英子与老六结婚多年都没生育,前年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全家一下子就像掉进蜜罐子里。可出生不到一个月,老六儿子突发高烧,引发肺炎,导致呼吸困难、心力衰竭。老六呼天抢地地抱着儿子,急忙送到州医院求治。州医院抢救数日,孩子仍没退烧,命若悬丝,奄奄一息,医生便准备下达病危通知书。老六两口子拉住主治医生号啕大哭,死活不肯松手,凄厉的哭叫声让整层楼都显得格外发慌。
骆宏得知后,翌日大清早火速赶到医院,直接找到院长说情,孩子才得以继续抢救。他告诉我时,我正在外地出差,就特意叮嘱他安排人轮流看护帮忙,千万莫怠慢人家。
老天爷有眼,几天后,孩子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下来,开始吃奶了,大家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下来。
我出差一回来,就径直去了医院。老六认出我时,落泪哽咽:“感谢哥啊,你们救了我全家的命!”这时英子和老六的丈母娘,全都泪流满面。孩子还在打着吊针,鼻孔插着吸管,小嘴偶尔蠕动一下。看着这些,我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大约过了十多天,孩子的病痊愈,老六一家人竟然不声不响地回了家。骆宏倒是很理解,悄悄把账结了。据说孩子住院费自付部分的几千元,都是骆宏瞒着老婆出的。
儿子抢救过来后,老六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务农持家有了习惯,庄稼把式越来越像模像样,变得少有的勤快,起早贪黑,冒雨顶风,不要命地做工夫;平常背上挎着的柴刀也不见了,不再无缘无故地骂人吵架;对骆宏百般感激,再不阴阳怪气地讲价钱……
前年秋天,见老六忙不过来,谷子快要烂在田里,我就带着单位同事帮他家打了一天谷子,又顺路去他家里看看。老六全家待人比以往客气多了,尤其是英子喜不自禁,笑个不停,冲着我们亲热地叫哥,又是拉手,又是喊歹饭(方言:吃饭)。她亲昵地靠着老六,抱着儿子,无拘无束地要我们拍照。
看到老六戏剧式的逆转后,骆宏心里热乎了好多。一次,英子要去城里看病,而老六身无分文,干着急。骆宏知道后,就将他在乡里献血的几百元补助费,托人全带给了老六。随后,骆宏又厚着脸皮去县里镇上找熟人,给老六要了两个公益性岗位——治安宣传员和护河员,这样老六每月就有了一些固定收入。
前年,老六一家如期脱贫摘帽了,但帮扶还得走下去。
去年7月的一天,烈日当空,热浪滚滚。老六去摘苞谷,顺手把牛拴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四周芭茅郁郁森森。万万没想到,那头牛在树下绕来绕去,牛绳竟被树枝和芭茅蔸死死缠住,最后母牛在毒辣的太阳下硬是活活地渴死了。老六一时散了神,丢了魂,失声大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睡在牛栏里。
水沙子死了,老六家无异于垮了一座山。恐怕谁也不会想到,之后这桩事竟与网红扯上关系。城里一些专门制造网红的“炒手”们得知此事后,像赶场似的相继找到老六家拍抖音。“炒手”们挖空心思,鬼话连篇,给老六取了一个网名:湘西×哥。他们先拍老六睡牛栏的痛哭流涕,再拍老六捉蛇卖蛇,接着拍老六对着镜子用镰刀自剃头发,最后还将英子拉出来,让她傻乎乎地跳广场舞……每拍一次就给老六几十块钱。短短几天,老六几百个视频像苇花一样飞了出来。“湘西×哥”很快成了网红,事实上,他只是“炒手”们搞笑牟利的噱头。
我知晓这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我与骆宏,还有镇里村里的同志,多方做工作,以防老六真将自己当“明星”而走上歧途。俗话说,名医开处方——对症下药。我们想法子,重新买了一头水沙子,给老六送去。那天,他正在河边飞舞着柴刀砍芭茅,蓬头垢面,活脱脱像个芭茅蔸子。我们一再叮嘱他,切莫上当受骗。老六发誓,已经与那些“炒手”们断绝了联系。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果然,自那以后抖音快闪里再也没看到“湘西×哥”新视频了。
转眼间,又快到了年关。老六要给我和骆宏捎一些枞菌、板栗来,我一口给回绝了。之后,我又觉得不妥,怕伤了他心。再说,入冬了,天气愈来愈冷,该去他家看看了。
周末,冬阳和煦,天空湛蓝。我同大家一起,拎着几斤猪肉,又到了老六家。老六身着破了皮的夹克,不停地喊“歹饭”,又要杀鸡,还说杀年猪时一定要我们来家里“歹肉”。老六望着我们,情真意切地说了数次:这一辈子还不了情,心里一辈子记得的。英子身穿大红衣,头顶扎着“冲天炮”,欢天喜地地跟我们一一握手,当着我们的面猛亲她的六哥,又搂着孩子拍照,脱口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特意到老六家里转了转。满堂屋的稻谷,一阶沿的苞谷,几十只放养的土鸡,两头肥腯的黑猪,一池塘的莲藕,当然还有鱼,还有一头水沙子……一派盎然的喜庆。骆宏还说,去年开春栽下的红心蜜柚长势喜人,往日芭茅疯长的荒地如今成了披绿叠翠的果园。更值得欣慰的是,老六的儿子已有一岁半了,长得白白胖胖的,活蹦乱跳的。老六真有福气!
曾经的波折,今天的美好,山高水长,我们都应该清楚地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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