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风易俗,改造社会(下)
一边是乡村,一边是城市
如果说风尚是社会的表情,那么,一个社会的秩序结构及其运行方式,则犹如它的体貌。
新中国成立时拥有5.5亿人口,到毛泽东逝世的那一年增长到9.3亿,至今仍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如何才能整合好如此巨量人口的社会,实现稳定运转和有序发展,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挑战。
中国要向工业化目标迈进,而现状却是城市化率太低,从5亿多人口增长到9亿多人口,绝大多数中国人仍然生活在农村。这似乎是中国工业化积累所必须跨越的一道坎。
西方发达国家的工业化过程,通常有一个农业人口急速转化为城镇人口的阶段,最后形成一个庞大的市民社会。而新中国的工业化过程,却有明显的不同。
1958年以前,人口可以自由迁徙,农民可以因城镇招工或投亲靠友,迁徙到城镇。1956年开始工业化建设高潮后,各企业单位从农民中大量招收职工,农民迅猛流向城镇,城镇人口急剧增加,对城市原本就不宽裕的生活用品特别是粮食供应造成巨大冲击,影响社会稳定。中央不得不出台政策予以解决。
1958年1月9日,全国人大常委会第91次会议正式通过《户口登记条例》,开始控制人口流动,实施户籍管理制度。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城里特定单位招收职工(随着城里自身劳动人口的增长,从农民中直接招收职工越来越少),或考取大学、中专的年轻人、部队营级以上军官在农村的家属,可以转为城镇户口,除此之外,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又称非农业户口)非常困难。比如,丈夫是城镇户口,妻子是农村户口,那么妻子几乎是无法因婚姻关系转为城镇户口的,而子女户口按规定一律随母。
这样的户口制度,最终将几亿农民固定在土地上,逐渐形成中国社会的城乡二元格局,一边是农村,一边是城市。与户口管理制度相应的是一整套社会治理方式。
在广大农村,通过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方式,一步步地将亿万农民组织起来,最后形成为5万多个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既是经济组织,也是一级政权机构。下面划分为若干个生产大队,生产大队又划分为若干个生产队,实行三级管理。农民的正式身份叫公社社员。
农村土地属农民集体所有。劳动生产方式大体由生产队队长派活,社员们集体出工。每个社员,采用工分计算劳动量,俗称“挣工分”。工分的多少,按照劳动强度、出工时间和技能要求来计算。一般说来,如果青壮年每天挣10个工分的话,年龄大的或妇女每天大体挣8个工分。社员们生产出来的粮食,按国家规定的收购粮种、收购价格和计划收购的分配数量,卖给国家。国家收购之外的粮食,便根据每年参加劳动所挣得的工分多少,在社员中进行分配,“交公粮”换得的钱,也按农民所挣工分多少分配。一些特殊人群,如孤寡老人或孤儿,则由生产队负责生活供给。
此外,每家农户拥有不大的自留地,根据需要自行种植农作物,收获归己。有条件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办有农作物加工作坊这样一些小型企业,或集体种养一些农副产品,社员可从中分得一些钱物。一般家庭还自养一些生猪家禽,逢年过节或来了客人,可改善一下生活。养得多的或舍不得吃的,可以拿到每三天或五天一次的集市上出卖,再换回点自家需要的日用品,俗称“赶集”。总的来说,农民的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
中国农村当时还面临一个很大难题,就是农村社员的医疗保障问题。新中国成立初期,在缺医少药、政府卫生部门还不能向农村基层投放更多医药卫生力量的情况下,1955年,山西省高平县米山乡由农村社员、医务人员和农业生产合作社共同出资,建起了卫生保健站。这就开了中国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先河。随后,各地农村相继办起了类似性质的合作医疗社、医疗卫生保健站等。
1958年以后,在农村人民公社开始建立由政府部门主管的公社卫生院,国家财政以经费补助的方式,支持公社卫生院管理合作医疗基金,为农民提供医疗服务。1965年起,随着毛泽东提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国家的医疗资源开始向农村倾斜,农村合作医疗遂成为具有农民集体福利性质的普遍制度。据1977年年底的数据,全国有85%的生产大队实行了合作医疗,人口覆盖85%以上,拥有卫生员、接生员390多万人。但是,农村医务人员还是紧缺。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国家建立了延续至今的巡回医疗制度,让城市里的医务工作者分批巡回下乡为农民看病,并帮助培训农村医务人员。
最有创意的是,在中国农村还出现了大批“赤脚医生”。这是在农村合作医疗推广中形成的一个农村卫生员群体。他们接受过短期医疗卫生培训,但无固定工资,也没有纳入国家正式医务工作者编制,实际上是半农半医,往往还要到田地里劳作,故被称为“赤脚医生”。据1977年年底的统计数据,全国赤脚医生达150多万人。
就这样,中国几亿农民以最低的成本获得了最基本的社会医疗保障。这一重大成就,曾被世界卫生组织称为发展中国家解决卫生经费的“范例”或“中国模式”。
和农村相比,城市的社会治理方式则是另一番景象。
当时的城市,分为中央政府的直辖市(北京、天津、上海),各省(自治区)的省会城市,以及相当于地区级别的城市。拥有城市户口的人群主要居住在这些地方。县级政府所在的城关区,公社机构所在的集镇,也居住着拥有城市户口的人群。于是,城市户口有时也叫城镇户口。中国的城市化,今天也叫作城镇化。此外,在军队里,士兵拥有的叫军人户口,服役期满后,一般都复员回到原籍,来自农村的依然是农村户口,来自城镇的恢复城镇户口。军官及其家属,一般拥有城镇户口。
从就业情况看,拥有城市户口的人,主要是在党政机关,教育、科技、文化、卫生、体育等事业机构,工矿、商贸、交通等企业部门工作的职工及其家属。一个个党政机关、事业机构和企业部门,俗称单位。拥有城市户口的人,一般来说都由自己就业的单位来管理。一些没有就业或从事手工业的劳动者,则直接归街道办事处管理。在单位工作的人,相应地拥有干部、工人或知识分子等身份标识。
干部被划分为军队、文教、工业、财贸、政法等九类,按照自己的级别,在单位领取固定工资。有职称的知识分子(诸如教授、副教授,高级工程师、工程师,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则根据职称级别领取工资。工人根据工种、技术、强度等分成各类各级,从一级工到八级工,享受相应的工资和福利待遇。工人又分两种,一种是全民所有制企业工人,一种是集体所有制企业工人。后一种企业的待遇要差一些。
在整个国家物资匮乏条件下,有城市户口的人,其生活必需品大都凭定额票证购买,诸如粮票、布票、油票。如果拥有一份正式工作,一般还能享有公费医疗、退休保障等权利。政府向城市职工提供的是一种建立在单位体制上的低工资和宽覆盖、低标准的基本福利保障。这些基本保障,可以说是“生老病死”无所不包。级别高、规模大的单位还向职工提供简单的住房,有职工子弟幼儿园、小学甚至中学,还有职工食堂、医院、文化体育场馆等服务设施。
单位通过包揽职工的一切,自然承接了社会管理的职能。每个单位就像一个小社会,又像一个大家庭,职工对自己的单位具有较深的依托感。“有困难找单位”,是那个时期中国城里人很自然的观念。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西方发达国家工业化进程和经济增速普遍较快,处于大规模城市化过程中。中国那时的经济发展,也处于增长趋势,但由于严格的城乡分割,各行其制,相应减缓了城市化的步伐。
这或许是当时条件下不得已的选择。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又有着数量如此庞大的人口,生产力落后,农业生产为主的经济状态短期内无法改变。中国有句俗话:“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又说:“无粮不稳”“无粮则乱”。粮食安全,是中国社会的基本安全,生产更多的粮食,让人们吃饱饭,很长时间都是中国政府的一项基本任务。
更重要的是,中国的工业化进程,短时间内创造不出足够的就业岗位。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起,城市中学毕业生就业难的问题逐渐显现出来。当时的《人民日报》曾刊文指出:“就全国来说,最能够容纳人的地方是农村,容纳人最多的方面是农业。所以,从事农业是今后安排中学毕业生的主要方向,也是他们今后就业的主要途径。”
在农业生产力比较低下的情况下,农村确实能够也不得不容纳更多的劳动力。结果是,进入1960年代,中国出现了两次城镇人口向农村的逆向流动。
一次是在1962年。为了解决当时严重的经济困难,中央政府决定对国民经济进行调整,果断精减职工和减少城镇人口数量,让他们回乡参加农业劳动。这次精减,使城镇人口减少了2600万人,吃商品粮人数减少了2800万人。
一次是从1960年代末持续到1970年代末的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在“文化大革命”中,大面积的“停课闹革命”和大学停止招生,造成大量中学毕业生积压,1966、1967、1968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就有1100万人。城市无法容纳如此巨大的就业人口,上山下乡成为主要出路。据统计,从1967年到1979年,全国共有1467万名被称为知识青年的城镇初高中毕业生,到农村、到边远的国营农场落户劳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跨越了城市和农村,也跨越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总的看来,实行城乡二元结构的社会治理方式,属于在有限的财力物力条件下推进工业化进程不得已的选择。这种治理方式,在当时维护了中国社会的基本稳定,避免了当年拉美国家或西亚一些石油输出国,在快速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中,在城市周边形成大量贫民窟的现象。这种现象,至今仍是一些国家难以治理的城市疮疤。
那个年代的“精气神”
今天的中国老百姓,在回忆毛泽东时代的社会生活时,比较普遍的印象是,物资匮乏,但精气神还可以。所谓精气神,主要指在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影响下形成的社会道德风尚。党的正式文件中的表述,叫作社会主义道德风尚。
对这种风尚,在许多人那里,最容易跳到脑子里的,是那些热火朝天、群情激昂的集体劳动场面。或者在生产队的麦地稻田里,或者在工厂的车间矿洞里,或者在修建水库水渠的大坝上,诗人们形容那是劳动人民在“战天斗地”。说那时的中国社会有一种“集体崇拜”,还有一种“劳动崇拜”,也不为过。
有人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时代英雄”。毛泽东在一首有名的诗中写道:“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这诗虽为诗人的浪漫主义感受,确也反映出那时的一些真实景象,即时代的英雄是劳动者。他们的精气神的核心内容,就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1959年9月6日,中国东北松辽盆地发现了工业性油流,表明这里存在着油田。而在此之前,中国被外国地质学家们一致判定为“无油国”。时值10周年国庆,这块油田被人们高兴地命名为“大庆油田”。不久,就开始了“大庆石油会战”,即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建成大庆油田。这真是一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大会战”。当时正是国民经济严重困难时期,包括数千名工程技术人员在内的几万人,来到气候严寒、环境恶劣的茫茫大草原上,为了给自己的国家钻出宝贵的黑色黄金。
在“石油大会战”中,有一位特别吃苦耐劳的钻井工人王进喜。在一次打井发生井喷的危急时刻,他不顾腿伤,带头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最终止住了井喷,被称为“铁人”。王进喜的这种精气神,也被人们称为“铁人精神”。这位笑容憨厚的工人发誓:“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在千万个“铁人”的拼搏下,以惊人的速度和质量,建成了新中国第一个大油田。全国各行各业的人们都把这看成是国家和民族的骄傲,掀起了“工业学大庆”和学习“铁人精神”的活动。
为鼓励王进喜这样的劳动者,全国和各省市自治区还评选出许多劳动模范。被评为劳动模范的人,在平凡而艰苦的岗位上,创造了各式各样很有感召力的事迹,成为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和学习楷模。
有一位劳动模范叫时传祥,是北京走街串巷的掏粪工人。他拥有“一人脏换来万家净”的职业道德观,他把清理粪便、整修厕所当成十分光荣、很有尊严的事情来做,获得居民们的尊敬和称赞。
另一类劳动模范获得赞誉和表彰,则主要是因为他们勤于动脑,善于进行种种提高工作质量和效率的技术革新。如年轻的纺织女工郝建秀,摸索出能够大幅提高纺纱效率和质量的“郝建秀工作法”,在全国推广后,整个纺织企业的产量大幅提高。鞍钢的青年技工王崇伦,大胆探索、反复试验,制造出一种“万能工具胎”,使加工工具的效率比原来提高了6至7倍,他因此被誉为“走在时间前面的人”。
在广袤的农村,则普遍开展了“农业学大寨”活动。位于中国北部太行山腹地的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原本是个贫穷的小山村,自然环境十分恶劣,粮食亩产量不到200斤。1953年,农业合作化后,社员们在农村党支部和贾进才、陈永贵、郭凤莲等领头人带领下,开山凿坡,修造梯田,引水浇地,改变了靠天吃饭的状况,粮食产量大幅提升,社员生活明显改善。他们曾在寻找石材的过程中,10天内砸碎了两把大锤,3根一米多长的钢钎磨得只剩下一尺左右,10多个七八寸长的铁楔子被打得只剩三四寸。
在离大寨不远处的河南省林县,创造了另一种奇迹。全县人民经历多年的苦斗,硬是在一座险峻的山上开凿出一条“人工天河”——红旗渠,彻底改变了当地农田缺水的困境。今天的红旗渠依然在发挥着它的灌溉功能,同时也成为一个“红色旅游”胜地。
新中国是在资本技术匮乏的条件下,推进工业化进程的。解决资本技术匮乏只有两条路,要么大量依赖外援,要么发挥劳动力资源充裕这个优势,自力更生。在缺少开放环境的情况下,中国只能选择后者,就是依靠人民艰苦奋斗,将自己创造的价值大部分奉献给国家。据测算,那些年中,国家的积累率一直高于20%。长期的高积累背后,是几亿人民“拧成一股绳”的奋斗和奉献,传达的是一种集体主义的道德风尚,当时叫“共产主义风格”。
有一个集中体现这种共产主义风格的人,叫雷锋。他是一位家喻户晓的时代偶像,至今还是全社会的道德楷模。他的座右铭是“为人民服务”和“做革命事业的一颗小小螺丝钉”。
雷锋是一位解放军战士,只活了22岁。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显赫功绩。他的很多感人事迹,都是在平凡的岗位上,或者在生活中做的一些不大起眼的小事。比如,他特别乐于帮助别人,在为群众、为集体服务中体验到精神的愉悦和升华。“学雷锋,做好事”,后来成为乐于助人、热心社会公益活动的代名词。作为所有中国人的“雷锋叔叔”,他那永远年轻的、带着灿烂笑容的照片,总令人们想起那个年代火热的青春激情。
的确,无论哪个年代,它的活力和“精气神”,常常体现在青年人身上。
1962年,父母都是国家干部的北京市高中毕业生侯隽,放弃了许多人羡慕的首都城市户口,响应“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号召,来到河北省宝坻县,当了一名“新式农民”。第二年,一位来采访的作家听说这里有一位自愿来当农民的北京姑娘,惊讶不已,把她的故事写成了一篇文章《特别的姑娘》,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而早在4年前的1958年,18岁的天津市初中毕业生邢燕子,就回到父母的农村老家宝坻大中庄乡司家庄村务农,发愤改变家乡面貌。她所在的“铁姑娘队”后来更名为“邢燕子突击队”。这两位城市青春女子,成为城里青年人的学习榜样。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不知是否巧合,该年9月出刊的《人民画报》,封面人物就是麦田里的侯隽和邢燕子。她们都一头短发,穿着朴素,其中一位还戴着眼镜。她们的照片上方印着八个字:“广阔天地,一代新人”。
正是年轻的“一代新人”们的青春和奉献,穿越整个毛泽东时代,支撑起国家的未来。
1969年1月,一名15岁的北京八一学校学生,和14位同学一起,来到黄土高原上的陕西省延川县文安驿公社梁家河大队插队落户。他住在爬满虱子的窑洞里,和老乡一起在地里劳动,收工回来后和同伴一起在油灯下读书。为改变当地面貌,还带领老乡们建起了沼气井,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在这里度过艰苦而充实的7年后,他被老乡们推荐为“工农兵学员”,到清华大学学习。
从下乡当知青算起,43年后,他成为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领导人。他的名字叫习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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