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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人尚朴实崇廉俭

作者:王开林 来源:2022年第2期 发布日期:2022年01月18日 02时35分00秒 编辑:陈家琦


湖南人长期被谑称为“骡子”,或被鄙称为“蛮子”,面子上确实有些难看,但这样的谑称和鄙称根本伤不透湖南人皮实的自尊心。湖南人质朴无华,既是地理使然,民风使然,也是湘籍先贤们持续倡导、不断因袭使然。“朴实”之延伸则为“廉俭”,湖南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可谓超预期。

陶澍喜欢“开诚布公,秉直而行”,常说“接人办事老实为妙”,他讨厌奸巧小人弄权术,耍心机,遂赋七言诗《蜘蛛》,以示不屑:“机关暗里巧藏神,欲吐仍茹伺隙频。费尽心丝多少力,网罗原不算经纶。”陶澍居清守廉,为官三十余载,口碑极好,其座右铭是:“要半文不值半文,莫道人无知者;办一事须了一事,如此心乃安然。”他还在诗歌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禄仕岂为身,时清期报国。古人语功名,首在敦廉洁。……行矣勉为之,当生吾党色。”道光五年(1825)夏,陶澍抵达苏州,接任江苏巡抚。姑苏城素称富丽之地,陶澍作诗自警道:“满目繁华转增惕,谘诹期与素风敦。”君子自反而求,总须小心翼翼,尽可能避开隐蔽的陷阱。陶澍去世后,淮商感戴其清德,共集赙四万两白银,他们徘徊于公馆门外,不敢贸然送达,便请托陶澍的幕僚陈銮代为进献。“夫人问:‘吾夫子受尔辈金乎?’皆曰:‘未也。’夫人曰:‘是,不可以死后污吾夫子。’却不受。”黄德芬夫人维护陶澍的清廉形象,断然拒绝淮商的巨额赙金,家风清正,难得啊!淮商大为感动,此事在江南江北迅速传为美谈。“士大夫在清贫时,尚知仗义,惜廉耻;而始一为官,反不知足,转而贪婪失节。究其中之故,往往是妻子累其心。陶公则以一己之清正,率家人皆重廉德。”世人的赞叹,陶澍在九泉之下无从听闻,但他的清德已然留存在人间的公共记忆里,不会轻易澌灭。

曾国藩自诩为“血诚儒者”,始终贯彻实事求是的精神,“治军行政务求蹈实,或筹议稍迂,成功转奇;发端至难,取效甚远”。廉俭不易保持,他自为表率,教诲子弟从不放松。咸丰九年(1859)秋,曾国藩郑重叮咛九弟曾国荃:“银钱一事,取与均宜谨慎斟酌。今日闻林文忠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抚二十年,真不可及!”曾国藩向前辈林则徐看齐,用养廉银周济贫苦学者和书生是常事,但他有一个挥金如土的九弟,这就使得他言及廉俭时,总有点放不开。左宗棠自律甚严,长期将养廉银资助公益事业,家用只占很小的份额。及至暮年主持分家,四个儿子每户五千两。左宗棠最敬重前辈林则徐,在分家这件事情上他也乐意效法,连银钱的数额都大致相同。

胡林翼到贵州履任前,辞别先人墓庐,跪地焚香发誓:“苟有以一钱肥家者,神明殛之!”他在家书中告诫诸弟,唯勤俭可以持家,若长期游手好闲,吃惯、穿惯、用惯,就会沦为一无是处的惰民。胡林翼任湖北巡抚时,七叔墨溪公求他寄钱回家,他的答复颇为耿直:“我必无钱寄归也,莫望莫望。我非无钱,又并非巡抚之无钱,我有钱,须做流传百年之好事,或培植人才,或追崇先祖,断不至自谋家计也。”

常言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古人早有名训:“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古人讲求将略,有儒将、大将、才将、战将之分别。近人讲求练兵,其法有四:练器,练胆,练耳目,练心。胡林翼以儒生领兵,首重选将,他说:“将材难得,上驷之选,未易猝求。但得朴勇之士,相与讲明大义,不为虚矫之气、夸大之词所中伤,而缓急即云可恃。”朴勇之士值得信赖,这样的将领不玩权术,不耍花招,言出必果,令出必从,平时、危时皆可倚重。曾国藩也有同感,他总结道:“楚军之所以耐久者,亦由于办事结实,敦朴之气未尽浇散。若奏报浮伪,不特畏遐迩之指摘,亦恐坏桑梓之风气。”世间惟朴者能诚,亦惟诚者能实,名将蔡锷雅重“诚实”,而憎恶“虚伪”,他的点评可谓极此而言之:“吾国人心,断送于‘伪’之一字。吾国人心之伪,足以断送国家及其种族而有余。……惟诚可以破天下之伪,惟实可以破天下之虚。”

刘坤一起家儒素,不改俭朴之风。他巡抚江西十年,总督两广五年,总督两江前后十六年,所到之处轻车简从,峻拒馈遗。刘坤一督粤时兼领海关事务,羡余二十余万,悉数归公。部议移奖子弟,辞而不受。

刘锦棠是左宗棠最欣赏的大将,收复新疆,功勋最高。他曾感叹道:“吾将兵三十年,卤获无虑巨万,家无余财,谁实信之?吾身后乃知耳。”及至他病逝之后,“家人发其笥箧,所存赐物数事,奏牍丛残而已。归乡俭约,庐舍萧然,不知为达官贵人”。刘锦棠是首任新疆巡抚,居然不积私财,生前无人肯信,死后天下晓然。

有时候,积私财亦不妨为廉俭。在谭延闿笔下,湘籍学问家皮锡瑞很可敬:“长髯披拂,垂首闭目,而谈娓娓不倦,难无不答,问无不知,今安得复见此人哉!”有一次,谭延闿去拜访皮锡瑞,当天后者正好买屋,检点银物,封识显示都是以前书院礼聘他的聘金,“历年久,未尝一启,其廉俭不苟可敬,其拙于生事,抑可知也”,聘金多年未开封,这个典型细节将一位俭朴书生的形象勾勒得鲜明生动。

魏源更注重崇俭的可操作性,他说:“俭,美德也,禁奢崇俭,美政也;然可以励上,不可以律下;可以训贫,不可以规富。”诚然,自古以来,奢、俭从未有过统一标准,穷人的奢侈在富人眼里算不上真奢侈,富人的节俭在穷人眼里也算不上真节俭,所谓的“度”又往往因年代、地域而迥异。古人崇俭,多半强调的是精神上的自律,不挥霍与不放纵确实有其关联性。晚清时期,湘军征战四方,将士得益于长年的财富积累,奢侈的风尚逐渐形成,提倡节俭变得更加急迫和紧要。

谭嗣同是近代维新派中突出的重商主义者,他折服于西方社会的消费观念,特别反对俭德,认为“俭至于极,莫如禽兽”,惟有通商互市、自由贸易、开发资源、提升产能、鼓励消费才是王道。谭嗣同著《仁学》,质疑崇俭。曾国藩关注德行,谭嗣同关注经济,各自的侧重点不同,理路自然也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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