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中国”从何而来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一)
梁启超情感最激越的文章《少年中国说》收笔之时,距西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已过去两年。当时剧变一触即发,光绪皇帝惊悉“诸同志”已朝不保夕,密诏他们“三日之内出逃”,以图东山再起。康有为、梁启超旋即离京出境,可是谭嗣同却执意留了下来。
京城名侠大刀王五联络武林志士,密谋救谭,谭却拒绝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留者,无以酬圣主。”语惊众人。多年以来,谭嗣同深信王夫之“一圣人死,其气分为众贤人”之说,他认为:“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于是他决定赴死。
菜市口刑场上,围观的百姓把砍头当成一场好戏,他们欢呼雀跃。然而谭之所以殉国,希望拯救的正是他们。
大刀王五安葬了谭嗣同,自此开始反抗清廷的斗争。两年后,他又加入义和团,与八国联军血战,至死方休。
大刀王五有位挚友,叫作霍元甲。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提笔写道:与自家乡亲和气方为好汉,同外国民族争雄才是英雄。霍还说,一人强,无大用,全民强才有希望。自此,他下决心训练乡勇,打破祖宗“霍家拳传内不传外”的家规。
谭嗣同死后留下一部著作——《仁学》,着重于“心力说”。他认为心力是冲破罗网,普度众生、拯救民族的根本力量。他反天命,反独断,强调个人在社会历史中的主体地位,突出个体意志自由和主体创造性,相信人的力量能够创造历史,改变历史。
谭嗣同的就义,让长沙时务学堂的学子们感受到切肤之痛。这所学堂由湖南巡抚陈宝箴倡办。陈是地方督抚中唯一倾向维新变法的实权派人物,被光绪皇帝称为“新政重臣”。维新期间,梁启超、谭嗣同等人返湘与陈精诚合作,梁任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谭任中文分教习。他们招兵买马,在长沙多地大力兴办新式学堂、学会。湖南学风,如日方升。
戊戌变法失败后,陈宝箴被黜,梁启超逃亡,谭嗣同就义,但他们的精神仍传承下来,开枝散叶,桃李芬芳。
(二)
陈宝箴有个儿子叫陈三立,曾任吏部主事,为诗学大家,是近代同光体诗派重要代表人物。陈三立有位“同派”好友,名叫郑孝胥,曾任湖南布政使,是杰出诗人、书法大家,“交通银行”即为郑所题。1933年,郑孝胥辅佐溥仪建立伪满政权,陈三立愤然与之断交。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天津相继沦陷,日军欲招致陈三立,百般游说。陈为表明立场,绝食而死。
陈三立有个儿子,叫陈寅恪,为史学大家,国学泰斗,治学之深,物穆无穷。今人评价:“从先生可以见世界万象,从世界万象亦可以见先生。”陈寅恪在牛津大学任教时,曾给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写信,推荐他非常看好的一个毛头小伙进校任教。小伙名叫季羡林。
梁启超有个儿子,叫梁思成,被誉为中国近代建筑之父。梁思成的妻子叫作林徽因,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杰出女性。1949年,夫妇二人主持设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
林徽因出身于候官林氏。该族诗书传家,英雄辈出,满门忠烈。林徽因的祖父林孝恂、叔祖父林孝宽、叔父林天民、堂叔林肇民,均为近代民主开明人士,他们踔厉奋发,兼善天下;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堂叔林尹民和林觉民,身怀民族大义,他们殒身不恤,为国捐躯。林觉民就义之前,曾写过一封流芳至今的遗书,名为《与妻书》。
林徽因有个弟弟,名叫林恒,为中国第一代战斗机飞行员。抗日战争时期,他与6000余名青春年少的飞行员鹰击云端,奋勇杀敌,全部英勇殉国。与林恒一样,这些飞行员自幼就明白忠孝节义的道理,少年们明知是死,仍前赴后继,一飞冲天,血染长空。
1930年至1945年,梁思成、林徽因在战火中对中国190个县2738处古建筑进行了调查,很多古建筑从此得以保护。如河北赵州石桥、山西应县木塔、五台山佛光寺等。林徽因有位美国好友,名叫费正清。抗战时期,费正清了解到林徽因在颠沛流离中病情加重,多次劝夫妇二人去美国避难、治疗。他们婉言谢绝:“我们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假如我们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们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梁启超的执教生涯中,有一位颖悟绝伦、志向远大的学生,梁非常喜爱他,器重他,视之为高弟。这个学生名叫蔡锷。蔡锷年仅34岁即英年早逝,但他短暂的一生却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在云南领导新军起义,对推翻清王朝起到至关重要作用;二是力抵袁世凯称帝,发起护国战争,再造共和。
蔡锷在讲武堂兼任军事课时,教授步炮混成作战概论,理论严谨,师严道尊,令人钦佩。蔡有一位砥砺刻苦的学生,敬重蔡鞠躬尽瘁、廉洁奉公的品德,与他感情至深。这位学生名叫朱德。
梁启超还有一位卓异的学生,也是蔡锷的莫逆之交,名叫蒋百里。蒋是著名军事教育家、军事理论家,他是把近代西方先进军事理论系统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
蒋百里有个女儿,名叫蒋英,为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柏林“德律风根”唱片公司视她为至宝,拟洽谈为期10年的合作。但蒋英随丈夫去美国从事科研。1950年至1955年,蒋英与丈夫被美国政府迫害、扣留,在最灰暗的时刻,蒋英给予丈夫最宝贵的支持,夫妇患难与共,冲破阻挠,回到祖国。蒋英的丈夫名叫钱学森。
(三)
谭嗣同有一位追随者,叫作杨昌济。他求学于岳麓书院,拥护康梁变法主张,积极参加维新改良活动,加入了他们在湖南创立的“南学会”,杨昌济沉浸在维新思潮当中,常向谭嗣同等求教学问,交流思想。谭嗣同《仁学》当中的“心力说”让杨昌济豁然贯通,勇猛精进,一往无前,有醍醐灌顶之效,昔日的旧学思想被洗涤一空。谭嗣同就义后,杨昌济说:“谭浏阳英灵充塞于宇宙之间,不复可以死灭。”此言非虚。多年以后,五四运动中被捕的学生,个个视死如归,直言:“愿为谭嗣同。”
1903年,杨昌济出国留学,在日本、英国、德国共十年之久。这期间,他攻读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教育学诸学科。1913年回国后,杨任教于湖南公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课堂上,杨昌济给学生们讲谭嗣同的《仁学》,并如此评价谭的舍生取义:“吾观世之君子,有杀身亡国而不悔者矣,彼非不欲生,实不忍以一身一家而害天下后世也。”此时,座下一位年轻学子凝视着杨昌济,聆听他的教诲。他的名字叫毛泽东。
每逢星期天,毛泽东、蔡和森等几位优秀的学生总是盘桓在杨昌济的住所,倾听老师谈古论今。杨昌济最欣赏毛泽东,这个农村少年也受到恩师极大的鼓励,他潜心钻研学问,甚至给F·泡尔生所著的《伦理学原理》写下了1.2万字的批注。
读罢此书,毛泽东写下作文《心之力》。文中自宇宙发微,畅谈世界、社会、国家、文明、人类的自然属性与主观道德律、中国青年的理想与责任。文末讲道:故当世青年之责任,在承前启后继古圣百家之所长,开放胸怀融东西文明之精粹,精研奇巧技器胜列强之产业,与时俱进应当世时局之变幻,解放思想创一代精神之文明。破教派之桎梏,汇科学之精华,树强国之楷模。正本清源,布真理于天下!愿与志同道合、追求济世、救世真理者携手共进,发此弘愿,世世不辍,贡献身心,护持正义道德。故吾辈任重而道远,若能立此大心,聚爱成行,则此荧荧之光必点通天之亮,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势,翻天覆地,扭转乾坤。杨昌济高度赞赏这篇文章,打了满分一百分。
杨昌济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他运用王夫之的哲学思想诠释、融通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叔本华等西方哲学家的理论,力求融合中西文明的思想精华,提出了“合冶”思想。这一思想启发了青年毛泽东,他从此形成对中西文化有选择吸收的观念,并为他后来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提供了开放的起点,这也是毛泽东未来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源泉。
(四)
毛泽东经常阅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他和同伴们讨论最多的问题,是“如何使个人及人类的生活向上”。1917年冬,经过长期的探讨,他们逐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集合同志,创造新环境,为共同的活动。”
1918年4月14日,毛泽东、蔡和森等一群追求进步的青年,在长沙岳麓山下湘江西岸发起成立进步团体“新民学会”,成为湖南社会政治运动的中坚力量。“新民”一词来自《康诰》中的“作新民”,意为鼓励人民振作自新。
新民学会成立后,毛泽东与同仁一直在寻求改造中国与世界的道路。毛泽东很快发现,改造社会的方法中“有一派很激烈的”“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其创始者是一个德国人,名叫马克思。毛泽东阅读了《共产党宣言》《阶级斗争》《社会主义史》这三本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信仰是历史的正确逻辑,从此再没有过丝毫动摇。
同年8月15日,为了组织赴法勤工俭学,毛泽东等进步青年来到北京。毛泽东后来回忆起这段时光:“我自己在北平的生活是十分困苦的。我住在一个叫三眼井的地方,和另外七个人合住一个小房间,我们全体挤在炕上,连呼吸的地方都没有。每逢我翻身都得预先警告身旁的人。不过在公园和故宫的宫址,我看到了北国的早春,在坚冰还盖着北海的时候,我看到了怒放的梅花。”
1920年初,年轻的杨开慧与毛泽东志趣相投,感情渐深,但父亲杨昌济因积劳成疾,罹患沉疴,已时日无多。临终前,杨昌济给章士钊写了一封信,信中句句沥血,字字千钧:“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信中二子,一是毛泽东,一是蔡和森。
1920年春夏之交,毛泽东去找章士钊借了两万银圆,支持那一群“中国少年”的法国求学之旅。他们的名字是:赵世炎、陈乔年、陈延年、蔡和森、向警予、陈毅、李富春、李维汉、聂荣臻、蔡畅……周恩来、邓小平也筹资成行,他们鹏程万里,远赴欧洲,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研究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思潮、工人运动;并从这里起步,走上革命道路;待到归国,大展宏图,开始振兴中华的伟大历程。
毛泽东为组织留法勤工俭学奔波劳碌了七八个月,当大家纷纷踏上求学之路后,他自己却选择留了下来。他要好好研究国内的问题。行者,留者,各尽所能。
22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当年谭嗣同执意留下的时候,心中想的是血酬“圣主”,头上还留着辫子。他终究没能看到梁启超向往的“少年中国”是何等模样。不过无妨,春去秋来,物是人非,神州大地代有才人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曾经沐浴在这风中的中国少年,秉承浩然之气,终于缔造了少年中国。
- 新湘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