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王”的歌声
钻出小车,踏入“瑶王”杨庭洪家的屋场,檐下一黑一黄两条小狗腾身过来作猛兽状狂吠,被向导轻喝几声,晃着尾巴讪讪而退时,我犹自头晕目眩,立脚不稳。
半个多钟头前,我还在山下的葛竹坪镇上。出了镇,四围山势渐拢渐陡,挤成逼仄的峡谷,谷底是一条与公路相依相偎的小河。顷刻间,愈加峻拔的山峰贴压车窗而来,公路与小河匆匆作别,挺身向山上延展。向导再次叮嘱:检查安全带,开始爬山了!
公路是半新的柏油路,不算很宽。车子走着“之”字,左一绕,右一旋,像拧着硕大螺丝,渐渐攀上峰峦顶部与腹地。向导照我的意思,盯着手机的海拔小程序不断提示:400米,800米,1000米,1400米。山间树木渐次低矮,不时闪出古雅的村舍。远处还有层叠的山峦,但明净纯蓝的天空似乎已伸手可触。路边是窄窄的梯田,一层层往下急速跌去,直到幽深难测的谷底。梯田宽者如寻常的晒谷坪,窄者不足一米,都因地形开辟。新翻过泥土的田畴盛满春水,映着蓝天白云、苍山碧树,清风徐来,漾起一圈圈波纹,像小孩的笑脸。
我其实早已被盘旋升腾的小车转晕,但风光稍纵即逝,如佳人般难再见,只得强忍着贴窗观望,生恐漏掉了某段极具陌生感的景致。
这是耸峙云端的山背村,位于溆浦县最边远处的雪峰山之巅。山背住着瑶、汉两族540户村民,曾是省级贫困村之一,仅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便有171户,而今已是远近知名的梯田景区,山民们靠“卖风景”甩了贫困之帽。我数百里外慕名而来,除了贪图殊异风光,还想探寻脱帽背后的“秘籍”。经事先辗转联系,溆浦的友人推荐我去“瑶王”杨庭洪家,还盛情安排了车辆与向导。
“哈哈……”一长串类似长坂桥头猛张飞的笑声,震走了我的晕眩,堂屋里迎出一个年近六旬的汉子,听向导说我被盘山路弄晕了,朗声笑开了。他个头不高,精精瘦瘦,穿件泛旧的蓝白相间条纹短袖汗衫,高高挽着裤脚。大概山上日光多,脸庞与裸着的手脚已熏炙成古铜色。朴厚里透着豪气,无需介绍,我便知他是杨庭洪了。
“现在有了公路,人也娇气了,以前哪有这种事?”坐在屋场的条凳上,喝着山上采摘的野生茶,杨庭洪滔滔说起了几年前的路:我们买点日用东西,油啊盐啊,要去山下的葛竹坪镇,都走的鸡肠子小路。小路铺了点青石块,一级一级的,起码有几千上万级。上下全靠两条腿,单下山就得两三个钟头;回来是爬高,还要肩扛手提,费时更多,蛮苦的。
趁杨庭洪进屋给我们续茶水,向导悄声说,杨庭洪家过去条件差,他曾住过一晚,厕所就是门后一个脏兮兮的尿桶,使用时粪水溅起老高,屁股上湿漉漉的,恶心得很。“当晚若不是下山难,我早走了。”
我哑然一笑。环顾杨庭洪家的房,独门独户的长形木板楼,古色古香;屋顶一色亮眼的青瓦,屋脊两端向上耸起成翘角,像凌空掠翅的鹰隼;屋檐处勾出醒目的白线,板壁涂了桐油,能映出人影。“这是由旅游公司统一做了风貌改造的。厕所也改了,与城里的一样。”向导说。
“瑶王”当年竟也清寒,还得靠他人帮衬,与我想象里富甲山头的花瑶之“王”有些距离。疑惑间,重新落座的杨庭洪似乎窥见了我的心思,自嘲道:“我不是真的瑶王,因为做过村干部,喜欢管事,还有点威信,别人就玩笑着叫开了,算是看得起我。”
聊到村里的变化,他正色说,这得感谢驻村扶贫队定准了“卖风景”的路子。前些年,扶贫队与村支两委商议,引入旅游公司,制订了《山背村旅游扶贫与发展规划(2016-2020年)》,重点开发梯田风光,主打农耕文化、民俗文化、特色产品与生态旅游,带动村里脱贫致富。旅游公司掌门人陈黎明是溆浦土生土长的老退伍军人,很有情怀,第一桩事就是慷慨投入千万元,修了一条20多公里的进山公路。“通车那天,村里像过年,老老少少举杯相贺,都喝醉了。”
这便是令我晕乎乎的那条路了,得来如此不易,我竟“腹诽”过弯多坡陡,着实不该了。
此时,山风阵阵,屋场下的梯田又漾开了水波,我蓦然想起老家一些平地稻田抛荒了,问道:“这些田会全种上吗?”杨庭洪点着头:梯田景区哪能不种?但以前确实有些田荒了,没效益嘛。现在不一样了,种了田,政府会给一份补贴,旅游公司也有,200块一亩。到了秋天,收获的谷子每一粒都是自己的,还能拿双份补贴。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山上每人才7分田,杨庭洪家6口人,共4.2亩,全种上收入也不算多。他家这几年的殷实,除了儿女都在山上景点上班拿工资外,主要还是靠驻村扶贫队牵线后,与旅游公司合作经营民宿。聊起自家做民宿的房子,他不无得意:“花瑶先祖最早住的就是我家这种木板房。山外人想看的也是这种,来了还要住一住,有花瑶特色嘛。如果是钢骨水泥的楼房,北京、长沙多的是,他们哪会跑山上来?”
他家房子带来的收入确乎不菲:刚开办民宿时,旅游公司便按合同一次性补贴20万元,用来改造客房、厨房、卫生间,置办床位、铺盖等。补贴的标准,也有章可循。他家客房多,上下两层各有8间,共16间,在全村十几家民宿里,客房算是最多的,补贴也就高了。景区开发起来后,外面来的人多,80元一间的房,每天基本上都住满了,节假日还得提前预约。这一块,除了旅游公司拿走的部分,他一年有5万多元的纯收入。说起这些,杨庭洪脸上像摇曳的山花,铺开了一层笑意。
住宿的客人,多半在他家就餐,菜价由他定,收入也全归他。聊起这项收入,杨庭洪的笑声又起:“如果客人有个三四桌,我就给他们开合拢宴,请花瑶姑娘来唱歌、敬酒。这些姑娘平素也在景区上班,得抽空档才来,我给开工资,100块一次。”
依我个人外出旅游的经验,游客走时,一般不会空手,都要带点土产。在这云端里,土产大概是稻米了。杨庭洪却摇头:“客人买稻米的少,不方便带。我们一般将稻谷送到村里办的合作社,统一加工后,做成‘雪峰山稻米’的品牌卖出去,价格很高。”“客人带什么呢?”
他忽然停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一瞧,全身乌亮的两只母鸡悠然踱近了屋场左角,准备啄食团箕里晒着的切片莴笋。他扬手作势,赶开了鸡,接着说:“我家这些鸡鸭,吃的是自家玉米和草里虫子。客人临走,一般要带点蛋。买鸡鸭的也有,纯天然的土产嘛。”他喝了口茶,又指指树叶婆娑的黄桃:“这些都是村里无偿提供的树苗,家家都有。我家结的桃个大味甜,客人们都抢着买。”
说着,杨庭洪脸上似乎漾起了红晕:“国家发改委的领导到过我家,省市里好几个领导也来过。我这么个样子,只上过3年学,说话结结巴巴,能有今天,要感谢国家好政策带来的福气。”
说笑间,已是中午。杨庭洪的妻子端上了酒菜,就在屋场开席。我也不再客套,就着满桌地道的绿色菜蔬与满怀清爽的山风,连喝了两碗杨梅酒。
杨庭洪起身给我敬酒,两只碗一碰,他仰脖将酒一口干了,扯开嗓门,唱起了《敬酒歌》:“地方的美酒万万千,哪有我瑶寨米酒甜。手捧竹筒箍喝一口,留在你心窝甜三年。你喝啰,留在你心窝甜三年。”
粗犷的歌声飘荡在峰峦间,惊起黄桃树上一双雀鸟。我打着拍子应和着,渐渐醉了……
- 新湘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