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芸庐
沈从文,这位命运坎坷的著名作家和文物专家,曾很长一段时间并未被太多人关注。而他“走红”后,不仅他的作品被热捧,他的有关人事被深挖品咂,而且他那“美得令人心痛的地方”——沅陵,以及他在沅陵的故居——“芸庐”,也引起了人们的兴趣。正因为此,我才得以知道,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家在沅陵住了多年的房子,居然就是沈从文的故居“芸庐”。欣喜之余颇觉惭愧,因为它暴露了我的孤陋寡闻,其时我只听说过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名国民党团长。
“芸庐”是我在最纯真的年纪、最平静的年代居住的地方,我在那儿度过了一段最自在的岁月,因而对它怀有很深的感情、留有太多的记忆。
一
芸庐是1933年由沈从文出资,他大哥沈云麓经手,在沅陵修建的一处住房,拟用于老母亲安度晚年和兄弟姐妹聚会,地点选在天宁山的高处。为此沈老大专门到青岛、上海考察了7天,回来凭记忆琢磨出了一个楼房的图样(据说他自幼学绘画),自己既当监工又亲自动手,建成了一栋依山而立、中西合璧的两层黄色楼房,与原有的一座两层小楼并排,以宽敞的走廊相连,形成了一组一高一低、错落有致的新式建筑。被命名为“芸庐”,既是他大哥名字云麓的谐音,又赋予了一定的文学内涵。此房在当地小有名气,因其不同于一般老百姓的黑瓦木墙住宅,大家戏称它为“洋房子”。因为有了芸庐,沈从文便一直称沅陵为他的第二故乡。
芸庐建成后,沈家人在此居住了多年。沈从文虽在北京工作和生活,也常常来此聊歇倦足,最长的一次住了三四个月,并在芸庐写了不少文章;沈家受到兄长们偏爱的九妹,曾随沈从文去外地求学和工作,因多种原因受刺激,精神失常,也被送到这里居住,后来从这里偷偷出走,结婚生子;沈从文的弟弟沈荃,黄埔军校四期毕业,在抗日战争中功勋卓著,曾任国民党128师团长(这就是后来传说房子的主人是国民党团长的由来),在浙江嘉善阻击战中受重伤,曾回到这里养伤,后官至少将,1949年11月参加了起义投诚。
沅陵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了抗战时期的大后方,敌占区和邻近地区人员向西南转移都要经过这里,加之沈从文的好人缘,使得芸庐几乎成了途经此地的亲朋好友的中转站,梁思成、林徽因、闻一多、金岳霖、萧乾、杨振声、许维遹、浦江清、李宗侗等文化名人和湘西王陈渠珍、尹锋等军政要员都曾到芸庐做客,有的还在此盘桓多日。林徽因当时对芸庐的评价是:“非常别致有雅趣。”
二
因我父母均在沅陵一中任教,我家1952年入住芸庐,是政府接管此处做沅陵一中教职员工宿舍后的第一批住户。我在芸庐度过了小学和中学阶段,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芸庐也是我辗转多地中印象最深的居住地。1963年我上大学离开沅陵,中间曾多次回家,母亲和父亲去世后,因弟弟也在一中任教,所以他继续住在芸庐,1984年才搬离。在芸庐存世的近60年中,我的家人前前后后居住了32年,在所有住户中绝无仅有。由于时间长,芸庐两栋楼的楼上楼下我家都先后住过。
在我的记忆中,“真正的芸庐”位于沅陵一中校门外的高坎下,背靠山体,由一高一低、坐北朝南的两栋二层楼房并排组成。两栋楼之间有一个几十平方米石板铺就的天井,其东北角是一个厨房,西北角是一窄小的上行石头台阶,登顶即是院子后门,出去后往左下坡通尤家巷,往右走就是一中的校门。
东边那栋楼房共有8个房间(每层4间),上下都有宽敞的走廊,一层走廊外是一个用一米多高的黄土墙围成的院子,泥土地面,面积有近百平方米,是院内的主要活动场所。院子尽东边有一南北走向的长形小花坛,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由于无人打理,杂乱地生长着一些花草。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大理花,而且发现有一根梗上背靠背开着两朵黄花的花球,十分罕见,所以印象深刻。南面院墙边有棵高高的香椿树,春天发芽时,有人会将一根长竹篙上端劈点缝,卡一根带钩的小棍,去钩香椿芽做菜吃。
西边那栋黄色楼房较高,上下各有两个房间,一楼走廊的台阶下有一石板天井,它的东南角就是院子的大门,两扇大铁门上布满大圆钉,一对铁门环。门外有一不大的方形石板平台,平台往下是通向坡底的石板台阶,下去后就能看到一眼圆口水井,井的北侧坡上有一棵大树,炎热的夏季总会洒下一片阴凉。从井边往左走一段路向左上坡可到一中和东门上、荷花池,向右走可到伍家坪和马路巷;如往右拐弯能到灵官庙和尤家巷,可谓四通八达。
在东楼院子和西楼天井之间,有一隔墙,中间是一圆形拱门,门的两边各有一棵葡萄树,藤蔓繁茂,萦绕在隔墙上,绿葱葱的,煞是好看,结的葡萄不少,只是等不到成熟就会被小孩们摘光了。
三
由于战争年代造成的人员流动,那时沅陵一中的老师不少是外乡人,在芸庐居住的均非等闲之辈,他们给芸庐营造了一个很好的文化氛围。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早已沉寂的名字和身影,似乎从未走远,穿越历史的风尘,从我的记忆中呼之即出。
芸庐原是沈从文一家居住的地方,一下子住进十多户人家,很多方面顿感捉襟见肘,局促不堪。全院子只有一个厨房,最多能供两、三家使用,大多数人家只好利用偏房、空地、走廊置放灶具。好在一中有专门的教职员工食堂,才大大减轻了这方面的压力。
西边楼房后面,院子的东北角有一处不大的房子,大家搬进去后,成了大院的公共厕所。粪池是一个很深的方形大坑,上面由一些留空的木板铺成厕所的地面,分隔成男女厕所。记得有一位老师的母亲是东北人,个子高大,却是一双小脚,每每上厕所都得带一长条凳子,否则蹲不下去;我儿子3岁时随我母亲在芸庐住过,他至今还记得最恐怖的事就是上厕所:因为地面是木板,离下面粪坑又高,板间缝隙还大,生怕木板朽了或不小心就掉进粪坑。
我们兄弟姊妹都在芸庐生活了多年,受到难得的文化氛围熏陶,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受益匪浅。我们感恩芸庐,没齿难忘。听说芸庐被拆除的消息时,我确实有一种莫名的伤感,甚至愤怒。后来我们几兄妹重回沅陵时,还专门去看了看,发现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模样。大哥当场悲愤地喊着:“家门何在!”无奈的吼声在空中回荡,原来的故居却已荡然无存。
事实上,由于芸庐存世近60年,到1992年5月拆除时,已破损得厉害,属危房之列,东边那栋楼房无人敢住,只有几个年轻老师还苦撑在西边那栋楼里。当时一中等待分房的职工不少,而学校没有空地可建房。后来我听说拆掉芸庐建了职工宿舍“望江楼”,解决了一中48位教学骨干的住房问题后,一直为芸庐被拆毁而纠结的心便顿感释然。
尽管芸庐已不复存在,但在我心里,它永远是历史长河中一处值得追忆、值得怀念的心灵归宿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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