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口山的水和山
水口山的水,首先要从湘江说起。湘江从永州入衡阳,临入雁城,便有舂陵水注入。湘江和舂陵水合抱的群山之中,便是湘南小城常宁的千年古镇水口山。郦道元在《水经·湘水注》里说:“湘水又西北,得舂水口……又北径新宁县东,又西北流注于湘水也。”这是块风水宝地。有人经过一番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的观察,对水口山的评价是:水口山形状如大鳖,“两道大江锁水口”,独守常宁北大门,犹如独占鳌头。水口山山山有宝,水水含金。
水口山的水,有沉稳的力量。湘江的水从南边一路滔滔而来,转了几个大弯,在水口山开始放缓,八百里舂陵水行色匆匆忽然勒住了脚,也注入了湘江。湘江的力量更加深厚而沉稳,于是向着不远的雁城衡阳汤汤而去。
在湘江转弯的迂缓地带,水口山有个地方叫大渔湾。大渔湾是湖南境内最重要的四大家鱼青鱼、草鱼、鲢鱼、鳙鱼的生殖洄游场所。想象一下,寒冬刚过,春雷乍响,不计其数的鱼类从四面八方,赶到水草丰美、水势平缓的大渔湾,进行生命中最重要的课程,交配和产卵。
那是生命温暖的场景。
在水口山起起伏伏的丘陵中,几条溪流如同血管,滋养水口山的庄稼和树木。一条叫做康家溪,一条叫做曾家溪,还有一条黄沙河。他们从山上流出,汇集成细流,千古万年地保持不疾不徐的样子,如同世事洞明的老者,审视这块富饶的大地。
最新的考古发现,在水口山,有一处神秘遗迹,被称为“江洲古城遗址”。专家的调勘显示,水口山自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生产活动的痕迹。据测算,这座古城遗址可能存在于商周时期,面积约有18万平方米,规模足以媲美当时中原地区的王城。这是何等辉煌的文明。
我们站在考古的稻田里,稻田里的坑洞不断挖出了从旧石器时代到商周以及明清时期的各种陶器碎片,同时还发现了包括窑址、冶炼工具、各类金属矿渣以及成品纯铜块在内的一系列物品。我们被无数陶片和焦土包围,深陷未知的历史中,感到莫名的兴奋和焦虑。考古专家说,发现保存如此完整的青铜器冶铸流程,堪称省内唯一。
有人臆想,这是古越族的一个都城。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湖南阳秋》记载:县北濒湘有古城郭,传是古湘山国城。秦分郡县,常宁地属长沙统县,考晋、宋《地理志》,吴主亮析置新宁、新平二邑,未明析自何县,然秦以后,长沙无湘山国。而此古城郭,传是湘山古国城。
如果有一天,考古能够揭开古城真正的面纱,湘江古国会从沉睡中醒来。那时,也许会有惊天发现。
水口山的群山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远望群山,山上覆盖着绿油油的油茶,一种朴实且生长缓慢的木本油料植物,可以结出青红的圆圆的果实,果实榨出可媲美“油中黄金”橄榄油的茶油。到了九月,漫山便是黄白的油茶花,一大朵一大朵。整个山峦,像是用墨浅淡的水印版画。
但剖开山的土壤,一层一层剥离地球的衣裳,那里满满都储藏着铅、锌、铜、金、银、硫铁矿等有色金属。当地有一个传说:从前山上有九头银牛,每天傍晚都要到湘江边饮水。有个胆大的年青人守了好久,终于有一天逮住了一头牛的尾巴。可牛力气很大,往山上石壁上奋力一撞,立马不见了。于是,大家立即合力把石壁凿开,竟然挖出了许多银子。
传说固不可信,但水口山自汉代就有人开采银矿确是事实。唐宋时期已成规模,并设立了茭源银场。县志记载:唐肃宗至德至上元年间(756—762),“茭源银场”增坑冶10余所,其利甚盛。宋代,境内茭源银场成为全国闻名银场之一,收为官办。写下“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范仲淹,有个侄儿范纯诚,是范仲淹抚养长大的,“迁衢州司理,又被三司荐监衡州茭源银场,卒于官”。范纯诚死在茭源银场银监的任上,时年34岁。据1923年《实业杂志》138号记载“水口山为明档矿,由明宦官陈奉主办”。到清代,湖南巡抚陈宝箴正式奏请成立湖南省水口山矿务局,水口山由此入了官办。
清代水口山铅锌矿收归官办的第一任总办是廖树蘅。他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在水口山首创“明垅法”采矿方法,从而创造了水口山开矿的新时代。他开办水口山矿八年,不仅将水口山建设成为全国最大的有色金属矿区,而且为湖南财政赢利六百多万两白银,成为当时湖南财政的最大来源地。
廖树蘅在水口山曾建了一座临湘楼,请好友湘学泰斗王闿运题联。王闿运写下一副入了全国名联的对联,这副对联是:松柏岁寒心,平仲昔来曾筑室:潇湘云水色,元晖吟望试登楼。这副对联因为用典生僻,还曾产生不少误解。“平仲”是北宋名臣寇准的字,说的是寇准遭贬谪时也曾在水口山建过房子。“元晖”是指南朝齐诗人谢朓,就是与谢灵运并称“大小谢”的谢朓。谢朓,字玄晖,因避讳康熙玄烨的玄字,改为元字。王闿运用谢朓来喻指廖树蘅,可见其推崇备至。对廖树蘅在水口山的成就,王闿运又撰联为证:
十里接银场,前代茭源曾置监;
层楼压湘水,过江山色入凭栏。
水口山的繁华,由此可见一斑。辛亥革命的革命需要,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美军火工业需要,催生了水口山一派兴旺的景象。
如今,散落在群山之中的,曾经的繁华,许多都成为了水口山矿冶遗址。这里有最早机械化采掘井5号竖井,有全国最早采用西化设备工艺炼铅的工厂松柏炼铅厂,由此而生闻名世界的“水口山炼铅法”。
我们路过的水口山矿冶遗址,每处遗址所记载的光阴故事,都令人唏嘘。特列述遗址如下:有著名的最早开采土法冶炼遗址老鸦巢冶炼遗址,有斜坡式古矿井忆苦窿,有老窿洞、防空洞遗址,还有龙王山露天矿场。
这些遗址,是中华工业文明的活化石,是人类在水口山的大山上刻下的烙印。
这是水口山大山的馈赠。
水口山的山水之间,充沛着革命老区的风雨和故事。
在水口山工人运动陈列馆,我除了好奇于那些五彩缤纷的矿石外,惊奇于篾篓子、竹筒瓢、马灯、铁镐等简陋的采矿工具,更满怀敬意看着那些简陋而充满故事的梭镖、大刀、汉阳造、土炮。这是一个有故事的陈列馆。尤其让我震惊的,是那些文献资料和革命家留下的印痕。有一本1923年11月由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印制的《湖南水口山工人俱乐部纪实》,是朱红的字,封面简洁,一位肌肉健壮的男子汉挥舞着比头还要大的锤子,正要砸下去。这个男子汉浑身通红,如同一团烈火,肌肉隆起,力量十足。
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是1921年8月11日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成立的领导工人运动的总机关,也就是现在中华全国总工会的前身。当时,张国焘为总主任,毛泽东为湖南部主任。
必须重温这段历史:1921年冬,中共湖南省立师范小组派黄静源、张秋人等到水口山铅锌矿创办工人夜校,宣传马列主义。1922年,中共湘区执行委员会派蒋先云、谢怀德、毛泽覃、夏明翰等来水口山开展工人运动,秘密发展党的组织,成立了中共水口山小组。1922年4月,毛泽东来水口山康汉柳饭店指导革命工作。11月27日,3000多工人在水口山铅锌矿区的康家溪畔康家戏台成立了水口山工人俱乐部,并于12月5日举行了历时23天的大罢工,史称“水口山工人大罢工”。
康家戏台还在。这座始建于清代的戏台不大,坐北朝南,砖木结构,重檐歇山顶,小青瓦,绿琉璃瓦剪边,正脊两端为龙形正吻,罗刹宝顶居中,台角悬风铃,浮雕装饰,是戏文中常常能看见的戏台。戏台静静坐落在金联村里,前面是一垄大稻田,旁边是浅浅而清澈的康家溪。
康汉柳饭店还在。那座典型的湘南农家二层阁楼式住宅,也是常见普通的住宅。1960年,曾在房屋夹墙的墙缝里发现过大革命时代使用的梭镖。现在那里有些破败。只怕谁也想不到,毛泽东只是小住一晚,这里便曾发生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水口山铅锌矿办事公署还在。位于水口山铅锌矿区东南部,为二层欧式小洋楼,砖木结构,歇山顶,滴水檐,红板瓦覆面,外墙为红砂碎石覆面。南北各三间办公室,二楼楼板均为木板铺设。现在已经进行了重修。那是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长耿飚同志从事革命活动的场所。
时年7岁的耿飚随父母来水口山投奔舅舅宋乔生,13岁成为水口山的童工。在宋乔生的引领下,耿飚走上革命道路,走上井冈山。1991年,耄耋之年的耿飚回到水口山,走在曾经走过的道路和山丘,轻抚水口山的矿石,他记起了小时候做童工敲矿石的日子:“那时候敲砂童工被称为‘敲砂麻蝈’(湖南方言,即青蛙),十七十八学做窿,二十七八逞英雄,三十七八咬牙过,四十七八背竹筒……”
水口山是许多人的革命起点。彼时,水口山有许多第一。水口山工人武装起义是当时发生在湖南境内唯一一次声势较大的工人独立武装起义,史称“水口山起义”。1928年,耿飚的舅舅宋乔生成功领导水口山工人起义,随后带领起义工人和农民开赴耒衡边界的桐梓山,建立了桐梓山工农游击队。正是这支游击队,书写了“八百矿工上井冈”的传奇。上了井冈的水口山工人队伍,组建军械所,修造武器,创办了人民军队最早的兵工厂;水口山工人武装被编为红四军军部直属特务营,是人民军队历史上第一个特务营,也是后来中央警卫团的前身。但是,这支队伍大多数的人都牺牲了,生者寥寥。
在水口山工人运动中,我要满怀敬意地记下这些英雄的名字。他们是蒋先云、黄静源、唐朝英、夏明翰、韦汉、毛泽覃、贺恕和朱舜华夫妇、唐际盛、夏曦、刘东轩、谢怀德、陈章甫、宋乔生、耿飚……
还有许许多多无法得知名字的英雄。他们用自己的身躯迸射出岩熔般的烈火,在那些暗夜的时代里,在水口山的群山中,映出了那么惊鸿一瞥的辉煌。
一日偶然翻阅旧史,发现曾在大革命时期被毛泽东推荐任中共中央农民部秘书的常宁人罗严烈士100年前写的一副藏头联,竟十分神妙地概叙了水口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水泽汪洋,高唱大江东去;
口碑存在,漫道吾道南来。
- 新湘导读